武汉三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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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点像上海人。不过,上海人名声不好,是因为他们自视太高,看不起人;武汉人名声不好,则是因为他们火气太大,喜骂人。
说起来,武汉人骂人的“水平一,大概算得上全国第一。本书前面引用过的民谣里,就有”武汉人什么娘都敢骂“这一句。武汉市的”市骂“很多,最常用和最通用的主要是”子婊养的“(次为”个板马“),使用频率比咱们的”国骂“(他妈的)还高。武汉并非中国女集中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子婊养的“?真是怪事!
其实,这句话,有时也不一定是、甚至多半不是骂人,只不过表示一种语气,甚或只是一种习惯用语,什么意思也没有。比方说,武汉人称赞一本书或一场球赛好看、一场游戏或一件事情好玩,就会兴高采烈地说:“个子婊养的,好过瘾呀!”夸奖别人长得漂亮或事情做得漂亮,也会说:“个子婊养的,好清呀!”甚至当妈妈的有时也会对子女说:“你个子婊养的”;或者说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也会说“他个子婊养的”池莉小说《不谈
情》中吉玲的姐姐们就是这样相互称呼的。每到这时,吉玲妈就会不紧不慢
不在乎地提醒一句:“你妈我没当过子婊。”想想也是,武汉人这样说话,如果认真算来,岂非自己骂自己?不过武汉人既然“什么娘都敢骂”当然也就敢骂自己的娘。一个连自己的娘都敢骂的人,当然也就所向无敌,没人敢惹。
这就和上海人很有些不一样。上海人是“派头大,胆子小”平常没事的时候,一副“高等华人”的派头,不把外地人放在眼里,一旦外地人凶起来“乖乖隆地”立刻就“退兵三舍”声明“君子动口,不好动手的喏”武汉人可没有这么“温良恭俭让”他们不但敢“动口”而且也敢“动手”武汉人到上海,看上海人吵架,常常会不耐烦:“个子婊养的,吵半天了,还不动手!”他们觉得很不过瘾。
的确,武汉人的敢动手,也是全国有名(但仍逊于辽宁人)。
“文革”中,他们可是连江青的特使都打因此,正如全国都有点讨厌上海人(但不害怕),全国也都有点害怕武汉人(但不讨厌)。讨厌而不害怕,所以讽刺上海人的笑话小品不少;害怕而不讨厌,所以讽刺武汉人的笑话小品不多,尽管背地里也不少嘀咕。
其实,武汉人不但火气大,而且“礼”也大。武汉人说话,一般都会尊称对方为“您家”(吵架时例外),相当于北京人的“您”实际上也是“您”字的音变,读作nia,和nin非常接近(武汉话之属于北方语系,此即证明)。不同的是,武汉话的“您家”还可以用于第三人称,比如“他您家”相当于“他老人家”同样,一句话说完,也总要带一个“您家”作为结尾的语气并表示尊敬,也相当于北京人的“您哪”北京人讲究礼数,开口闭口,每句话后面都得跟个“您哪”:“多谢您哪!回见您哪!多穿点衣裳别着了凉您哪!”武汉人也一样:“劳为(有劳、偏劳、多谢)您家!好走您家!明儿再来您家!”你说礼
大不大。
不过,在北京人那里“您”是“您”
“您哪”是“您哪”一用于称呼,一用于后缀,不会混。而武汉人则不论是“您”还是“您哪”通通都是“您家”结果就闹出这样的笑话来。一个武汉人问:“您家屋里的猪养得好肥呀,么时候杀您家?”对方答:“明儿杀您家。”两个人都很客气、讲礼,但结果却好像两个人都挨了骂。
只要使用“您家”不管是用于称呼,还是用于后缀,都是“敬语体”这一点和北京话大体上一样。但如果长辈对晚辈说话也用起“您家”来了,则可能会有挖苦讽刺之意。当然,北京人在“损人”时也会使用“您”这个字。比如买东西嫌贵,卖主白眼一翻:“您哪,自个儿留着慢慢花吧!”这种用法武汉也有:“不买就算了响!您家们味儿几大响!”但不难听出,北京人的话里透着股子蔑视,武汉人的话里则是气哼哼的所以,武汉人虽然也会“损人”(准确地说是“挖苦”),却更喜痛痛快快地骂人。骂人多过瘾呀!不用“您家”长“您家”短的,一句“娘子养的”就什么意思都清楚武汉人虽然十分讲礼(只限于
人),却并不虚伪。相反,他们还极为憎恶虚情假意、装模作样的做派,称之为“鬼做”有时也叫“(口者)”(音ze)。
“(口者)”这个字,字典上没有,是武汉独有的方言。它和上海话中的“嗲”有相近之处又大不相同。上海话中的“嗲”至少并不都是贬义,比方说“老嗲咯”就是“非常好”的意思。武汉人之所谓“(口者)”却绝无“好”意,最多只有“娇嗲”的意思。比如一个有资格撒娇的儿童(一般限于女孩)十分娇嗲可,武汉人也会赞赏地说:“这伢好(口者)呀!”而极尽撒娇之能事,则叫“(口者)得滂醒”但更多的用法,却是对“撒娇”、“发嗲”的一种轻蔑、讽刺和批判,尤其是指那些
本没有资格撒娇、发嗲或摆谱,却又要装模作样、忸怩作态者之让人“恶心”、“犯酸”处。遇到这样的情况,武汉人就会十分鄙夷地说:“你(口者)个么事?”或“闯到鬼了,
大一点的办事处,他个子婊养的还(口者)不过!”看来,武汉人之所谓“(口者)”大概略似于台湾人所谓“作秀”所以武汉人也把“(口者)”和很“(口者)”的人叫做“庄秀梅”也是有“作秀”的意思。不过“作秀”作的都是“秀”
“(口者)”作的却不一定是“秀”甚至本“不是东西”;“作秀”虽然假,却或者有观赏
,或者能糊
人“(口者)”却既无观赏
,也不能糊
人,只能让人恶心。所以,说一个人“(口者)里(口者)气”绝非好评。
武汉还有一句骂人的话,叫“差火”所谓“差火”也就是不上路、不道德、不像话、不够意思、不懂规矩、不好说话、挑
病、做事不到位等意思的一种总体表示。因为做饭如果差一把火,就会煮成夹生饭,所以差火又叫“夹生一,也叫”半调子“。在武汉话里,”他个’板马‘蛮夹生“、”他个’板马‘蛮差火“,或”莫差火“、”你个子婊养的夹生么事“等等,意思都差不多。夹生饭不能吃,半调子不好听。一个人,如果不好说话,不好相处,不够意思,就会被认为是差火、夹生,他在武汉人中间也就很难做人。
那么,什么人或者说要怎样做才不”夹生“或不”差火“第一要”仗义“,第二要”大方“,第三要”到位“。武汉人很看重朋友之间的友谊,真能为朋友两肋刀。一个人,一旦有难,找武汉的朋友帮忙,多半能够得到有力的帮助。如果你是他们的”梗朋友“,则能得到他们的拚死相助。武汉人所谓”梗朋友“,相当于北京人的”铁哥们“。”梗“这个字,有人认为应该写作”耿“,即忠心耿耿的意思。我却认为应该写作”梗“。因为武汉话中的”geng“,首先有”完整“之意。比方说一个东西要保持完整,不能掰开、折断、切碎,武汉人就会说:“莫掰,要geng的”查遍同音字,也只有表示植物之
、枝、茎的“梗”字约略近之。植物的
、枝、茎在被折断掰断之前,当然是“梗的”所以,梗,在武汉话中,又有“地道”之意。比如某个人不折不扣地是个糊涂虫,武汉人就会说:“这个老几’活梗地‘是个’糊溏‘(关于”糊溏“,以后再解释)。”所谓“活梗地”也就是地地道道地、不折不扣地。
“铁哥们”当然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朋友,也是没有半点含糊、一点也不夹生的朋友,同时还是可以把自己完整地、全身心地付出去的朋友,因此是“梗朋友”和武汉人
“梗朋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说不难,是因为武汉人对朋友的要求并不高。他们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只图对脾气、够意思。说不易,则因为人家是“梗的”你也得是“便的”在武汉人看来,
朋友就得“一
灯草点灯——没(读如”冒“)得二心”不能“码倒搞”(做假)、“诈倒裹”(吹牛),更不能“
跳板”
“跳板”也叫“
跳”它有“过河拆桥”的意思,但比“过河拆桥”内容更丰富。
“跳”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朋友搭好了跳板,因为讲义气,让你先上,然而你上去后却把跳板
走了,害得朋友上不来;二是你答应给朋友搭跳板,甚至已经搭了,但临到朋友准备上时,你却把跳板
走,害得朋友希望落空,而且想补救也来不及。显然,无论哪一种,都是差火、夹生、半调子,简直不是东西。严格说来,巴
跳“已是背叛。如果竟然出卖朋友,则叫”反水“,那就会成为一切朋友的公敌,最为武汉人所不
,连”子婊养的“都不如照理说,武汉人这个要求并不高。
不错,不吹牛、不扯谎、不跳、不反水,这些要求是不高,只能算作是
朋友的起码道德要求。而且,不但武汉人会这样要求,其他地方人也会这样要求。所以,能做到这些,还不能算是”梗“。所谓”梗“,就是完整地、全部地、无保留地把自己
给朋友,包括隐私。这就不容易但武汉所谓”梗朋友“是有这个要求的。至少,当你的”梗朋友“有事来找你帮忙时,你必须毫不犹豫和毫无保留地全力以赴,连”哽“都不打一个。
打不打”哽“,是看一个朋友”梗不梗“的试金石。所谓”打哽“,原本指说话卡壳。一个人,如果有所犹豫,说话就不会畅。所以,打不打”硬一,也就是犹豫不犹豫。不犹豫就不打硬,也就不(口者)。反之,则是(口者)。一个小女孩(口者)一下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一个大男人也(口者),就会遭人
笑,因为那往往也就是“不够意思”的意思。如果朋友来找你帮忙,你居然还“(口者)不过”那就不但是“不够意思”而且是“差火”到了极点,简直就是“子婊养的”不“打哽”也就是“
朗”武汉话叫“唰喇”对于一个武汉人来说“唰喇”与否是极为重要的。它不但意味着一个人够不够意思和有没有意思,而且甚至决定着一个人会不会被人看得起。比如你对一个武汉人介绍另一个人说“那个人一点都不’唰喇‘”这个武汉人的眼里马上就会
出鄙夷蔑视的目光。
“唰喇”的本义是“快”比如要求动作快一点,武汉人就会说“搞’唰喇‘点”要求决定快一点,也会说“搞’唰喇‘点”如果如此催促还不“唰喇”那就是“(口者)”显然,这里说的“快”还不是或不完全是“快捷”而是不要拖泥带水、犹犹豫豫,是心理上的快而非物理上的快。所以“唰喇”就是“朗”、“
快”武汉人读作“唰喇”不知是
朗、
快一词的音变,还是一个象声词,——书翻得很快,唰喇;箭
得很快,唰喇;衣襟带风,出手很快,也唰喇。不过,从武汉人“该出手时就出手”的
格看,我怀疑那是拔刀子的声音。
快则,叫“
快”;
则朗,叫“
朗”
朗是武汉人
格的核心。也就是说,如果要用一两个字概括武汉人的
格,那就是“
朗”
朗之于武汉人,犹如
明之于上海人。
明是上海人的族徽,
朗则是武汉人的旗帜。上海人崇拜
明,因此有一系列鄙夷不
明者的词汇,如戆大、洋盘、阿木林、猪头三、
藤落攀、搞七廿三等。武汉人崇尚
朗,也有一系列批判不
朗者的词汇,如夹生、差火、半调子、(口者)不过等都是。此外还有“扳俏”所谓“扳俏”也就是北方人说的“拿把”亦即没来头和没道理地摆谱拿架子。别人给他四两颜
,他就当真开个染房。朋友有事来找他,也要打官腔,或者扭捏拿把不肯痛痛快快答应。这时,武汉人就会既愤怒又轻蔑地说:“老子把他当个人,他倒跟老子扳起悄来“扳俏不可取,嘀哆也要不得。所谓”嘀哆“,也就是唠叨、啰咦、粘乎、婆婆妈妈、拉拉扯扯,有时也包括瞻前顾后、想法太多等等,总之是不
快。比如你做一件事情半天拿不定主意,武汉人就会说:“莫’嘀哆‘,搞’唰喇‘点。”又比如到有关部门去办事,办事人员又看材料又看证明还要盘问半天,武汉人也会评论说:“这个人蛮’嘀哆‘。”显然,这里的“嘀哆”已不是“唠叨”不过,就批判谴责的程度而言“嘀哆”要较“差火”为轻。嘀哆是
格问题,差火是道德问题;嘀哆让人不耐烦,差火则简直不是人。
属于不朗的还有尖、沤气、憔气等。沤气和偿气都是生气,但不是一般的生气,而是憋在心里生闷气。因此会沤出病来,使人憔悴;而“憔气古怪”则指心
狭窄、想不开、小心眼儿、
耍小脾气等
病。这也都是不够
朗的意思。
“尖”则是小气。武汉人要嘲笑一个人小气,就会说:“这个人尖死!”外地人往往不清武汉话里的这个“尖”宇,以为是“
”其实不然。武汉人把“
滑”叫做“拐”
“尖”则是小气、吝啬。因为朗者都大方,不
朗则小气。小而至于“尖”可见小气到什么程度。
除为人“唰喇”外,做事到位也很重要。因为差火的本义就是“不到位”;而做事“不到位”也很容易把事情“夹生”这样一来,
不好就会把人得罪到家,后果也就可想而知的严重。要知道,武汉人可是连骂人都十分到位的。不信你去听武汉的泼妇骂街,那可真是淋漓尽致,狗血
头,什么话都骂得出来。所以,你如果做人做事不到位,夹生半调子,那就一定会挨骂,而且会被骂得十分“到旷。
于是武汉人做事就会”铆起搞“。比如”铆起写“、”铆起讲“、”铆起吃“等等。有人把”铆起“写成”卯起“,是不确的。方方说”铆起“的意思是”使劲“、”不停“、”没完“《有趣的武汉话》),也没说全。”铆起“最重要的意思,是死死咬住、不依不饶,就像被铆钉铆住一样,因此是”铆起“而不是”卯起“。如果仅仅只是”不停“,则叫”紧“。比如,”你紧搞么事(口沙)!
“”紧搞“只是不停地搞,”铆起搞“则还有一股韧劲,其程度较”紧搞“为重。
武汉人的”铆起“也不同于成都人的”雄起“。”雄起“即起、坚
,”铆起“则有坚持不懈、坚韧不拔之意。”雄起“乃
然奋起,”铆起“乃力求到位。这也是两地人
格不同所致:成都人(火巴),故须”雄起“;武汉人燥,故须”铆起“。比方说:“醒倒媒。”从某种意义上讲“醒倒媒”也是“铆起搞”之一种,是一种特殊的“铆起搞”醒,也许应该写作“擤”方方说“醒”有“痞”的意思。其实“醒”这个字在武汉话中意思非常复杂微妙。比如“滂醒”是“厉害”(如“(口者)得滂醒”就是“(口者)得厉害”)“醒黄”则是“扯淡”(如“闹醒黄”就是“胡
鬼”)。
“醒里醒气”虽然就是“痞里痞气”却不是一般的“痞”而是那种涎着脸、赖着皮、纠不休又嬉皮笑脸的“痞”有点擤鼻涕的味道。
倒,在武汉话中是一个常用的助词。说的时候,要读轻声。它的意思,相当于“什么什么样地”如“诈倒裹”、“码倒搞”等等。码,有做假、装门面等意思。比如一个人其实货不多,便只好把全部货
都码起来充大。所以“码倒搞”就是假模假式、虚张声势地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