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三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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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诈倒裹”则是自吹自擂、狐假虎威地“裹”裹,在武汉话里有纠、理论、撕掳、掺和等多种意思。比如纠不清就叫“裹不清白”诈倒裹,也就是冒充什么什么的来掺和。由此可知“醒倒媒”就是厚着脸皮没完没了地来纠。媒,应写作“”武汉人读“”如“媒”比如舞就叫“舞媒子”戏就叫“戏媒子”,可以是恋,也可以是惑。

“醒倒”中的“”当然是惑。因其最终是要达到某种目的,也可以谐其音写作“媒”方方写作“醒倒霉”似可商榷。因为“媚”非目的而是手段,其意已含在“醒”字之中;目的是拉扯、纠,故应写作“”或“媒”崇尚“唰喇”的武汉人最受不了“醒倒媒”不理他吧,纠不休;发脾气吧,拳头又不打笑脸。最后只好依了他拉倒。当然也有先打招呼的:“莫在这里’醒倒媒‘,(东西)不得把(给)你的。”但如果坚持“醒倒媒”下去洲仍有可能达到目的。所以方方说“醒倒媒”是武汉人的一种公关方式,这是不错的。武汉人脾气硬,不怕狠,却对牛皮糖似的“醒倒媒”无可奈何。其实“醒倒媒”恰恰是武汉人格的题中应有之义。因为武汉人的格不但包括为人朗,仗义、大方,还包括做事到位。要到位,就得“铆起搞”包括“铆起醒倒媒”所以,武汉人还不能不吃这一套。

总之,武汉人的格中有韧、有蛮劲,也有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神。(图四十七)这种神和朗相结合,就形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格。武汉人的这种格甚至表现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是在三伏天也要吃油炸食品的。在酷热的夏天,武汉人依然排队去买油饼油条。厨师们汗浃背地站在油锅前炸,食客们则汗侠背地站在油锅前等,大家都不在乎。有个笑话说,一个人下了地狱,阎王把他扔进油锅里炸,谁知他却泰然自若。阎王问其所以,则答曰“我是武汉人”武汉人连下油锅都不怕,还怕什么?

他们当然“什么娘都敢骂”三、生命的劲歌武汉人敢骂,也敢哭。

我常常怀疑,武汉人的心理深层,是不是有一种“悲剧情结”因为他们特别喜看悲剧。楚剧《哭祖庙》是他们钟的剧目,而他们喜听的湖北大鼓,我怎么听怎么像哭腔。认真说来,楚剧不是武汉的“市剧”武汉的“市剧”应该是汉剧。然而武汉人似乎更听楚剧。除嫌汉剧有点正儿八经(汉剧近于京剧)外,大约就是楚剧哭腔较多之故。——武汉人的这种“悲剧情结”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直接继承了屈“长太息以掩涕兮”的传统吧!然而同为楚人的湖南人,却不好哭。有一次,我们为一位朋友送行,几个武汉人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抱头痛哭,而几个湖南人却很安静和坦然。湖南人同样极重友情,却不大形于颜。他们似乎更多地是继承了楚文化中的玄思传统、达观态度和理神,把人生际遇、悲离合都看得很“开”要之,湖南人(以长沙人为代表)更达观也更务实,湖北人(以武汉人为代表)则更重情也更朗。所以,武汉人办丧事,往往哭得昏天黑地,而长沙人却会请了管弦乐队来奏轻音乐,好像开“舞会”

“舞会”开完,回家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因此,务实的长沙人不像武汉人那样讲究“玩味儿”

“玩味儿”是个说不清的概念,但肯定包括摆谱、脸、面子、讲排场等内容在内。说到底,这也是咱们中国人的“国癖”但凡中国人,都多多少少有些面子、讲排场的。但似乎只有武汉人,才把它们称之曰“味”而视之为“玩”武汉人喜说“玩”这个字。比如谈恋,北方人“搞对象”武汉人则叫“玩朋友”这话叫外地人听了肯定不自在,武汉人却很坦然,谁也不会认为是“玩”这就多少有些“艺术”实际上,武汉人的“玩味儿”是很讲究可观赏的。比方说,大大办婚礼就是。婚礼的大大办,同样也是咱们的“国癖”不过武汉人却别出心裁。他们的办法,是雇请“麻木的士”游街。所谓“麻木的士”其实也就是三轮车。因为驾车者多为喝酒七斤八斤不醉的“酒麻木”故美其名曰“麻木的士”举行婚礼时,就由这些“麻木的士”载从冰箱彩电到澡盆马桶之类的嫁妆,跨长江,过汉水,浩浩游遍武汉三镇,成为武汉市一大“民俗景观”之所以要用“麻木的士”而不用汽车,是因为“麻木的士”有三大优点:第一,载物较少,用车较多,可以显得浩浩;第二,车身较低,便于观看,可以尽情摆阔;第三,车速较慢,便于游览,既可延长游街时间,又便于路上闲人一眼福。总之是极尽表演之能事。在武汉人看来,只有这样“味儿”才玩得过瘾,玩得足。

不过,虽然是“玩”武汉人却玩得认真。因为谁也不会觉得那“味儿”是可要可不要的东西。所以,当一个武汉人在“玩味儿”的时候,你最好去捧场。即便不能捧场,至少也不要拆台。否则,武汉人就会祝你为“不懂味”而一个“不懂味”的人,在武汉人眼里,就是“夹生半调子”甚至“差火”到极点,不和你翻脸,就算对得起你事实上,武汉人的讨厌“(口者)”也多半因于此。在武汉人看来,一个人要想“玩味儿”或“要味儿”就不能“(口者)”;而一个人(尤其是男人),如果居然“(口者)不过”就肯定“不懂味”什么是“玩味儿”?

“玩味儿”就是“派”就是“唰喇”怎么能“(口者)”?(口者)、尖、瘫腔(贪生怕死),都是“掉底子”(丢脸)的事。所以,为了面子,或者说,为了“玩味儿”武汉人就往往不惜打肿了脸来充胖子,甚至不惜吵架打架。比方说,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抖狠”(逞凶、找碴、耀武扬威或盛气凌人,也是“要味儿”的方式之一),这个人就会跳将起来说:“么事呀!要味要到老子头上来了!”后面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

武汉人的“玩味儿”还有许多难以尽说的内容。甚至他们的骂人,没准也是“玩味儿”或“要味儿”正如旧北京天桥“八大怪”之一的“大兵黄”坐在酒缸沿上“开骂”和“听骂”也是“一乐子”一样。事实上,骂人也不易。一要敢骂,二要会骂。如果有本事骂得淋漓尽致,声情并茂,谁说不是“味儿”不是“派儿”?

武汉人这种文化格的形成,有着历史、地理、文化甚至气候诸方面的原因。

武汉的气候条件极差。上帝给了它最坏的地形,——北面是水,南面是山。夏天南风吹不进来,冬天北风却顺着汉水往里灌。结果夏天往往持续高温,冬天却又冷到零下。武汉人就在这大冷大热、奇冷奇热、忽冷忽热中过子,其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其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其脾气之坏当然也可想而知。

所以,武汉人有句口头禅,叫“烦死人了”当一个武汉人要诉说一件不太开心的事,或要表示自己的不时,往往会用这句口头禅来开头。比如等人等不来,就会说:“烦死人了的,等半天了,这个鬼人还不来!”要表示讨厌某人,也会说:“这个人蛮烦人。”不过这些话也可以反用。比如一个子也可以这样夸奖她的丈夫:“他这个鬼人,晓得有几(多么)烦人“或:“你说他嘀哆不嘀哆,非要我把那件呢子衣服买回来穿,烦死人了!”这里说的“烦”其实就是乐嘴巴上说“烦死人了”只怕心里倒是“不厌其烦”呢!

看来,武汉人是和烦恼结下不解之缘了:好也烦,环也烦,乐也烦,烦也烦,反正是烦。说起来也是不能不烦。1999年“两会”期间,武汉市人大代表团《新周刊》说武汉是“最市民化的城市”而引发了一场讨论。江岸区人大代表王丹萍说:“天热太大,外面脏差,怎么会有好心情?人说女人一白遮百丑,武汉女人难有这福分,动不动就灰头灰脸,跟进城的农民似的。”的确,气候的恶劣,条件的艰苦,生存的困难,都很难让人心情舒畅。难怪武汉街头有那么多人吵架了,烦嘛!

事实上武汉人也确实活得不容易。武汉的自然环境极其恶劣,武汉的生活条件也相当糟糕。冬天,北方有暖气,南方有;夏天,北方有凉风,南方有海风。武汉夹在中间,不南不北,不上不下,什么好处都没有。别的地方,再冷再热,好歹还有个躲处。武汉倒好:夏天屋里比外面还热,冬天屋里比外面还冷。冬天滴水成冰,夏天所有的家具都发烫,三台电风扇对着吹,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那么,就不活了么?当然要活下去!冬天在被窝里放个热水袋,夏天搬张竹到街上睡。于是,一到盛夏之夜,武汉的街头巷尾,便摆了竹,男赤膊女短,睡一街,成为武汉一大景观。(图四十八)在如此恶劣条件下熬过来的武汉人,便有着其他地方人寻常没有的“大气”和“勇气”你想想,武汉人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什么洋相都见过(包括在大街上睡觉),差一点就死了,还怕什么?当然连“丑”也不怕。因为他们赤膊短地睡在街上时,实在是只剩下最后一块遮羞布了,那么,又还有什么好遮掩的所以,武汉人最坦诚、最直、最不矫情、最讨厌“鬼做”

“鬼做”这个词是十分有趣的。它表达的似乎是这样一种人生观:是“人”就不必“做”只有“鬼”才“做”既然不必“做”那就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干什么,而不必顾忌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即便有人不以为然,他们也不会在乎,而只会大骂一句:“闯(撞)到鬼了!要(口者),到你自己屋里(口者)去!”同样,最坦诚、最直、最不矫情、最讨厌“鬼做”的武汉人,也有着不同于北京人的“大气”如果说北京人的“大气”主要表现为霸气与和气,那么,武汉人的“大气”便主要表现为勇气与火气。北京人的“大气”中更多理内容,武汉人的“大气”则更多情彩。他们易暴易怒,也易和易解;能憎能,也敢憎敢。他们的情世界是风云变幻大气磅礴的:大喜大悲、大哭大笑,甚至大喊大叫(武汉人称之为“(口昂)”)。而且,也好,恨也好,哭也好,笑也好,都很唰喇,都很到位:哭起来铆起哭,笑起来铆起笑,吵起来铆起吵,骂起来铆起骂,真能“到骨头里”恨你也“恨到骨头里”一点也不“差火”这实在因于他们生存的大起大落,九死一生。武汉人生命中“垫底的酒”太多,生活中“难行的路”也太多,他们还有什么样的酒不能对付,还有什么样的沟沟坎坎过不去武汉人确实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因为武汉是“镇”镇,重兵驻守且兵家必争之天险也。武汉之所以叫“镇”就因为它地处北上南下、西进东征的咽喉要道。由于这个原因,武汉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争的云总是笼罩在武汉人的头顶上。所以武汉人“战备意识”特别强。他们好像总有一种好战心理,又同时有一种戒备心理。在与他人(尤其是生人和外地人)往时,总是担心对方占了上风而自己吃了亏。公共汽车上磕磕绊绊,买东西出了点小问题,双方往往都立即会拉开架式,准备吵架,而且往往是理亏的一方以攻为守先发制人,摆出一副好斗姿势。结果往往还是自己吃亏,或两败俱伤。不信你到公共汽车上去看,挤撞了别人或踩了别人的脚,武汉人很少有主动道歉的。不但不道歉,还要反过来攻击别人:“你么样不站好(口沙)!”或:“怕挤就莫来搭公共汽车!”这种蛮不讲理的态度当然很难为对方所接受,而对方如果也是“九头鸟”则一场好戏当然也就开锣。武汉街头上吵架的事特别多,商店里服务态度特别坏,原因大约就在这里。外地人视武汉人为“九头鸟”认为他们“厉害”、“惹不起”原因多半也就在这里。

上海人就不会这样。上海的公共汽车也挤。但上海人挤车靠“智”占据有利地形,保持良好体势,则拥挤之中亦可得一方乐土,也不会发生“两伊战争”(盖“伊拉”与“伊拉”都能好自为之也)。武汉人挤车则靠“勇”有力便是草头王,老人、妇女和儿童的权益往往难以得到保障,而双边磨擦也就时有发生(这种现象因近年来武汉大力发展公事业而已逐渐成为历史)。细想起来,大概就因为上海主要是“市场”而武汉长期是“战场”

“上战场,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林彪的这句话,道出了“九头鸟”的野与蛮劲。敢斗者自然也敢哭。

“老子死都不怕,还怕哭么!”难怪武汉人看悲剧和听哭腔所以,武汉人特别看不起胆小怕事(北京人叫“松货”)、逆来顺受(北京人叫“软蛋”)和优柔寡断(北京人叫“面瓜”)。所有这些“德行”武汉人统称之为“瘫腔”不过“瘫腔”与“松货”、“软蛋”、“面瓜”有一点不同,就是可以拆开来讲。比如:“别个(别人)还冒(没)吼,他就先瘫了腔。”这样的人当然没人看得起。正如方方所说:“一个人遇事连’腔‘都’瘫‘了的话,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有趣的武汉话》)。因此,不但不能凸瘫腔“,而且还得梗着脖子死硬到底:“不服周(服输)!就是不服周!老子死都不得服周!”吃软不吃硬,宁死不服周,这大概就是“九头鸟格”这种格的内核,与其说是“匹夫之勇”毋宁说是“生命的顽强”因为所谓“九头鸟”也就是生命力特别顽强的意思。你想,一鸟而九头,砍掉八个,也还死不了,等你砍第九个时,没准那八个又活了过来。事实上武汉也是“大难不死”本鬼子飞机炸过,特大洪水淹过“十年动”差点把它整得瘫痪,但大武汉还是大武汉。的确“不冷不热,五谷不结”过分的舒适温馨可能使人脆弱绵软,恶劣的生存条件也许反倒能生成顽强的生命力。

生活在恶劣环境中的武汉人不但有顽强的生命力,也有自己独特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用武汉作家池莉的话说,就是:“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这是池莉一篇小说的标题)。这无妨说也是一种达观,但这种达观和北京人不同。北京人的达观主要来自社会历史,武汉人的达观则主要来自自然地理。北京人是看惯了王朝更迭、官宦升迁、帮派起落,从而把功名富贵看得谈了;武汉人则是受够了大灾人祸、严寒酷暑、战兵燹,从而把生存活法看得开所以北京人的达观有一种儒雅恬淡的风度,而武汉人的达观却往往表现为一种略带野的生命活力。武汉的小伙子不像北方汉子那样人高马大、魁伟壮,却也相当地“野”:敢打架,敢骂娘,各种冲动都很强烈。他们酷一种能够显示生命活力的、紧绷在身上的红布三角游泳。他们也往往会在炎热的夏夜赤膊短,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大声吼唱各种歌谣,从“一个讶的爹,拉包车”直到种种免费歌曲,以宣他们过剩的生命活力。

事实上,武汉人不达观也不行。

从某种意义上讲,恶劣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条件已经把武汉人到墙角了: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就是想装孙子也装不了,再不达观一点,怎么活?所以,凡事都最好搞唰喇点,凡事也都最好能要点味。生活已经不易,再不搞唰喇点,不是自己烦自己生活已经缺油少盐,再不要点味,还能过下去什么是味?

“味”这个字,在武汉话里有极为丰富的含义。除前面说的面子、排场、风光、体面等等外,还有“规矩”的意思。比如“不懂味”有时也指“不懂规矩”不过,当一个武汉人指责别人“不懂味”时,他说的可不是一般的规矩,而是特指“捧场”的规矩,即在一个人“要味”时让他觉得“有味”的规矩。懂这个规矩并能这样做的,就叫“就味”;不懂这个规矩和不能这样做的,则叫“不就味”就味不就味,也是衡量一个武汉人会不会做人的重要标准。因不懂而“不就味”尚可原谅(但也不招人喜);如果“懂味”而“不就味”那就是“差火”这时“要味”者就会视对方为故意冒犯或有意挑衅,因而反目翻脸,甚至大打出手,因为那个“‮子婊‬养的”实在“太不够意思”所以,味,又有“意思”的意思。要味,也叫“要意矿;就味,也叫”就意思“。如此,则”有味“就是”有意思“,”冒得味“就是”没意思“人活在世界上,如果一点”意思“都没有,那还能活下去当然不能。因此不能不要”味“。显然,武汉人之所谓”味“,说到底,就是让人觉得活著有意思的那个”意思“。

武汉人是很看重这个”意思“的。虽然说”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但如果活得有意思,岂不更好?于是,武汉人就往往会把没意思的事变得有意思。我就曾在医院里遇到过一个典型的武汉人。这个武汉小伙子大概初为人父,看什么事都新鲜。看到护士给婴儿洗澡、打包,也觉得好玩,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好过瘾呀!洗(婴儿)像洗萝卜,包像叠’撇撇‘。”

“撇撇”是每个武汉小男孩都玩过的一种自制玩具,由每个人自己用香烟盒叠成,技巧纯者可以叠得很快。把包婴儿说成是叠撇撇,既有赞其“技巧纯”的意思,也有言其“不当回事”的意思。妇产科的护士一天不知要包洗多少婴儿,自然见惯不怪,不怎么当回事,但让这个小伙子这么一说,一件本来没什么意思的事情,也就颇有点意思武汉人是很能把没意思的事变得有意思的。比如武汉的夏夜是很难熬的,因为一到下午六点,老天爷就会准时停风。曝晒了一天的街道余热经久不散,没有一丝穿堂风的室内更是酷热难当。要熬过这样一个长夜,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情。然而武汉人却能把它变得有意思。太一下山,他们就开始往地上泼水,然后搬出自家的竹,摆出清的小菜和绿豆稀饭,一家人吃得“了的”吃完饭,收拾了碗筷,洗个澡,街坊邻居都到天地里来乘凉。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看电视的看电视,更多的人则是“(口夸)天”(口夸),音kua,读平声,是个象声字,即“几里呱拉”的意思。武汉人说话节奏快,频率高,因此不能叫“聊天”只能叫“(口夸)天”武汉人(口夸)呀(口夸)呀,(口夸)得星星都“笑眯了眼”一个难熬的长夜也就意趣盎然武汉人确实很说话,也很会说话。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到了武汉人嘴里,往往就会变得有声有。比如一件东西或一个地方被脏了,武汉人不说“太脏’,也不说”脏死了“,而说:“哟,么样搞的(口沙),搞得灰了!”灰而至于“”可见有多脏。夸奖一个人漂亮,也可以这样说:“哟,好清呀,清了!”清,也就是漂亮、派头、美。一个人的漂亮都“溢”出来了,可见漂亮之至。又比如“抖狠”是耀武扬威的意思,却比说“耀武扬威”生动得多。你想,一个人把“狠”都“抖”出来,是个什么样子?有点像全身的都乍了起来的好外公吧?再说,一个人的“狠”(厉害)要“抖”出来后别人才知道,则其“狠”也有限。所以“抖狠”这个词是略带贬义的,情彩很浓,形象也很生动。其余如把孩子长个叫做“条”把东张西望叫做“打野”把趁机下台叫做“转弯”把死不认错还要倒打一耙叫做“翻翘”都十分形象、生动,富有动

这也不奇怪。武汉人是“要味”的人,武汉话也就必然是“有味的话”的确,武汉话和北京话一样,都具有艺术和戏剧。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听北京话像听相声,怎么听怎么可乐;听武汉话则像听戏,有板有眼,铿锵有力。事实上武汉人的人生观中也确实有一种“戏剧情结”在他们看来,人生就是一场戏,就是一场自编自演又可供观赏的戏。演戏就是“玩味”看戏就是“要味”会看戏就是“懂味”不会看戏就是“不懂味”而不会演戏则是“冒得味”因此,他们主张人生在世,应该活得有板有眼。有没有板眼是很重要的。在武汉人那里,一个人有本事、有能耐、有办法,就叫“有板眼”;而不知搞什么名堂就叫“搞么板眼”‘所谓“搞么板眼”也就是“演什么戏”的意思。显然,武汉人之所谓“板眼”也就是戏曲中的节拍,就像“瘫腔一的”腔“是戏曲中的唱腔,”醒黄“的”黄“是戏曲中的皮黄(声腔)一样。醒,有一假”的意思。比如“醒倒(媒)”就不是真(真喜对方),只不过“醒倒”罢“醒黄”也一样。一个人,一本正经地上台了,大家都以为有什么好段子听。听了半天,却发现原来不是皮黄,而是“醒黄”所以,武汉人便把“胡鬼”、“瞎胡闹”之类称作“闹醒黄”一闹醒黄“也好,”有板眼一也好,都是演戏。戏演砸了,就叫“瘫了腔”;演假了,叫“闹醒黄”;不按角行当台词剧本演,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则叫“开黄腔”

“闹醒黄”是“诈倒裹”

“开黄腔”是“码倒搞”都是“不懂味”(不懂规矩)。这是不会有人捧场的。不但没人捧场,没准自己还会“掉底子”

“掉底子”之于武汉人,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情。所谓“掉底子”也就是“穿梆”、“馅”这当然是一件丢脸的事,所以“掉底子”即等于“丢面子”不过,说“掉底子”可比说“丢面子”生动,也比说“丢面子”严重。因为“面子”是要安装在“底子”上的。如果连“底子”都掉了,那还有“面子”我在《闲话中国人》一书中说过,面子即面具,而面具是用来演戏的。既然是“演戏”就得把“面子”装严实了,不能“馅”一旦了马脚,那就不是“丢面子”而是“掉底子”所以,一个人,在粉墨登场表演人生时,如果把“戏”演“砸”了,武汉人就会哄堂大笑:“好掉底子呀!”由是之故,心直口快的武汉人并不喜“岔把子”所谓“岔把子”就是说话不知轻重不看场合的人。遇到这样的人,武汉人就会说:“他是个’岔把子‘。”或“这个人’岔‘得很。”一个人如果被认为是“岔得很”他在武汉人中间同样是吃不开的。因为“岔把子”最不“懂味”常常在别人“要味”的时候扫别人的兴:或者是半路“岔”了进来,害得“要味”的程序不能顺利进行;或者是把老底也端了出来,害得别人大掉其底子。但因为“岔把子”都是有口无心的,你心里有气还发作不得,所以很有些讨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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