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換巢鸞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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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彥之神悲憤,咬牙痛恨。崔百泉卻是垂頭喪氣的不語,似乎渾沒將師兄的血仇放在心上。慧觀和尚衝口説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蘇慕容氏麼?”慧真忙喝:“師弟,不得無禮。”崔百泉東邊瞧瞧,西邊望望見,似怕隔牆有耳,又似怕有極厲害的敵人來襲,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慧觀哼的一聲,自言自語:“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麼好怕的?”慧真也頗不以崔百泉的膽層為然,對師弟的出言衝撞就不再製止。

黃眉僧輕輕咳嗽一聲,説道:“這事…”崔百泉全身一抖,跳了起來,將几上的一隻茶碗帶翻了,乒乓一聲,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見眾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紅耳赤,説道:“對不住,對不住!”過彥之皺着眉頭,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這崔百泉是個膿包。”向黃眉僧道:“師兄,怎樣?”黃眉僧喝了一口茶,緩緩的道:“崔施主想來曾見過慕容博?”崔百泉聽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聲驚呼,雙手撐在椅上,顫聲道:“我沒有…是…是見過…沒有…”慧觀大聲道:“崔先生到底見過慕容博,還是沒見過?”崔百泉雙目向空瞪視,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搖頭。過彥之見師叔如此在人前出醜,更加的尷尬難受。過了好一會。崔百泉才顫聲道:“沒有…嗯…大概…好像沒有…這個…”典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不妨説將出來,供各位參詳。説來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老衲年輕力壯,剛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闖下了一點名聲。當真是初生牛犢兒不畏虎,只覺天下之大,除了師父之外,誰也不及我的武藝高強。那一年我護送一位任滿回籍的京官和家眷,從汴梁回山東去,在青豹崗附近折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盜匪。這四個匪徒一上來不搶財物,卻去拉那京官的小姐。老衲當時年少氣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剛指力,都是一指刺入心窩,四名匪徒哼也沒哼,便即一一斃命。

“我當時自覺不可一世,口沫橫飛的向那京官誇口,説什麼‘便再來十個八個大盜,我也一樣的用金剛指送了他們命。’便在那時,只聽得蹄聲得得,有兩人騎着花驢從路旁經過。忽然騎在花驢背上的一人哼了一聲,似乎是女子聲音,哼聲中卻充滿輕蔑不屑之意。我轉頭看去,見一匹驢上坐的是個三十六七歲的婦人,另一匹驢上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清目秀,甚是俊雅,兩人都全身縞素,服着重孝。卻聽那少年道:‘媽,金剛指有什麼了不起,卻在這兒胡吹大氣!’”黃眉僧的出身來歷,連保定實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萬劫谷中以金剛指力劃石為局,陷石成子,和延慶太子搏鬥不屈,眾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剛指力更是無人不服,這時聽他述説那少年之言,均覺小小孩童,當真胡説八道。

不料黃眉僧輕輕嘆了口氣,接着道:“當時我聽了這句話雖然氣惱,但想一個黃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計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卻聽得那婦人斥道:‘這人的金剛指是福建蒲田達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兒家懂得什麼?你出指就沒他這般準。’“我一聽之下,自然又驚又怒。我的師門淵源江湖上極少人知,這‮婦少‬居然一口道破,而説我的金剛指力只有三成火候,我當然大不服氣。唉,其實那時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時的功力而論,説我有三成火候,還是説得高了,最多也不過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聲道:‘這位夫人尊姓?小覷在下的金剛指力,是有意賜教數招麼?’那少年勒住花驢,便要答話。那‮婦少‬忽然雙目一紅,含淚洋,説道:‘你爹臨終時説過什麼話來。你立時便忘了麼?’那少年道:‘是,孩兒不敢忘記。’兩人揮鞭催驢,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縱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説八道的指摘別人武功,若不留下數招,便想一走了之嗎?’我騎的是匹腳力極快的好馬,説話之間,已越過兩匹花驢,攔在二人之前。那婦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隨口亂説,人家可不答應了。’那少年顯然對母親很孝順,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見他們怕了我,心想孤兒寡婦,勝之不武,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但聽那婦人的語氣,這少年似乎也會金剛指力。我這門功夫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練成,這小小孩童如何能會?自然是胡吹大氣,便道:‘今便放你們走路,以後説話可得小心些。’“那婦人仍是正眼也不進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這位叔叔説得不錯,以後你説話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罷休,豈不極好?可是那時候我年少氣盛,勒馬讓在道邊,那‮婦少‬縱驢先行,那少年一拍驢身,下花驢便也開步,我揚起馬鞭,向花驢去,大笑道:‘快快走吧!’馬鞭距那花驢邊尚有尺許,只聽得嗤的一聲,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空而來,將我的馬鞭蕩得飛了出去。這一下可將我嚇得呆了,他這一指指力凌厲,遠勝於我。

“只聽那婦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結。’那少年道:‘是。’勒轉花驢,向我衝過來。我伸左掌使一招‘攔雲手’向他推去,突然間嗤的一聲,他伸指戳出,我只覺左邊口一痛,全身勁力盡失。”黃眉僧説到這裏,緩緩解開僧袍,出瘦骨嶙嶙的膛來,只見他左邊口對準心臟處有個一寸來深的孔。孔雖已結疤,仍可想像到昔受創之重。所奇者這創口顯已深及心臟,他居然不死,還能活到今,眾人都不駭然。

黃眉僧指着自己右邊膛,説道:“諸位請看。”只見該處皮不住起伏跳動,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生具異相,心臟偏右而不偏左,當年死裏逃生,全由於此。

黃眉僧縛好僧袍上的布帶,説道:“似這等心臟生於右邊的情狀,實是萬中無一。那少年見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並不立時喪命,將花驢拉開幾步,神極是詫異。我見自己口鮮血泊泊出,只道命已是不保,那裏還有什麼顧忌,大聲罵道:‘小賊,你説會使金剛指,哼哼!達摩下院的金剛指,可有傷人見血卻殺不了人的麼?你這一指手法本就不對,也決不是金剛指。’那少年縱身上前,又想伸指戳來,那時我全無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不料那婦人揮出手中馬鞭,捲住了少年的手臂。我糊糊之中,聽得她在斥責兒子:‘姑蘇姓慕容的,那有你這等不爭氣的孩兒?你這指力既沒練得到家,就不能殺他,罰你七天之內…’到底罰他七天之內怎麼樣,我已暈了過去,沒能聽到。”崔百泉顫聲問道:“大…大師,以後…以後你再遇到他們沒有?”黃眉僧道:“説來慚愧,老衲自從經此一役,心灰意懶,只覺人家小小一個少年,已有旭此造詣,我便再練一輩子武功,也未必趕他得上。口傷勢痊癒後,便離了大宋國境,遠來大理,託庇於段皇爺的治下,過得幾年,又出了家。老僧這些年來雖已參司生死,沒再將昔年榮辱放在心上,但偶而回思,不免猶有餘悸,當真是驚弓之鳥了。”段譽問道:“大師,這少年若是活到今,差不多有六十歲了,他就是慕容博嗎?”黃眉僧搖頭道:“説來慚愧,老衲不知。其實這少年當時這一指是否真是金剛指,我也沒看清楚,只覺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總之是厲害得很,厲害得很…”眾人默然不語,對崔百泉鄙視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黃眉僧這等武功修為,尚自對姑蘇慕容氏如此忌憚,崔百泉嚇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説道:“黃眉大師這等身份,對往事也毫不隱瞞,姓崔的何等樣人,又怕出什麼醜了?在下本來就要將混入鎮南王府的原由,詳細稟報聯合會下和王爺,這裏都不是外人,在下説將出來,請眾位一起參詳。”他説了這幾句話,心情盪,已到喉乾舌燥,將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將過彥之那碗茶也端過來喝了,才繼續道:“我…我這件事,是起…起於十八年前…”他説到這裏,不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陽府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為富不仁,欺壓良民。我柯師哥有個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他的手裏。”過彥之道:“師叔,你説的是蔡慶圖這賊子?”崔百泉道:“不錯。你師父説起蔡慶圖來,常自切齒痛恨。你師父向官府遞了狀子告了幾次,都被蔡慶圖使錢將官司按了下來。你師父若能動動軟鞭,要殺了這蔡慶圖原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雖然英雄氣概,在本鄉本土有家有業,自來不肯做觸犯王法之事。我淮百泉可不同了,偷雞摸狗,嫖舍賭錢,殺人放火,什麼事都幹。這一晚我惱將起來,便摸到蔡慶圖家中,將他一家三十餘口全宰了個乾淨。

“我從大門口殺起,直殺到後花園,連花匠婢女都一個不留。到得園中,只見一座小樓的窗上兀自透出燈火。我奔上樓去,踢開房門,原來是間書房,四壁一架的擺滿了書,一對男女並肩坐在桌旁,正在看書。

“那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相貌俊雅,穿着書生衣巾。那女的年紀較輕,背向着我,瞧不見她的面貌,但見她穿着淡綠輕衫,燭光下看去,顯得俊俏的,他***…”他本來説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時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句污言,眾人都是一愕。崔百泉卻渾沒知覺,續道:“…我一口氣殺了三十幾個人,興致越來越高,忽然見到這對狗男女,他***,覺得有些古怪。蔡慶圖家中的人個個暴兇惡,怎麼忽然鑽出這一對清秀的狗男女來?這不像戲文裏的唐明皇和楊貴妃麼?我有點奇怪,倒沒想動手就殺了他們。只聽得那男的説道:‘娘子,從龜妹到武王,不該這麼排列。’”段譽聽到“從龜妹到武王”六字,尋思:“什麼龜妹、武王?”一轉念間,便即明白:“啊,是‘從龜妹到無妄’,那男子在説易經,”登時神一振。

聽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了一會,説道:‘要是從東北角上斜行大哥,再轉姊姊,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譽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過’、‘既濟’。”跟着一驚:“這女子説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過位軒略偏,並未全對。難道這女子和山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麼關聯?”崔百泉續道:“我聽他夫婦二人講論不休,説什麼烏龜妹子、大舅子、小姊姊,不耐煩起來,大聲喝道:‘兩個狗男女,你***,都給我滾出來!’不料這兩人好像都是聾子,全沒聽到我的話,仍是目不轉睛的瞧着那本書。那女子細聲細氣的道:‘從這裏到姊姊家,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走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見你們的十八代祖宗去吧!’正要舉步上前,那男的忽然雙手一拍,大笑道:‘妙極,妙極!姥姥為坤,十八代祖宗,喂,二九一十八,該轉坤位。這一步可想通了!’他順手抓起書桌上一個算盤,不知怎樣,三顆算盤珠兒突然飛出,我只口一陣疼痛,身子已然釘住,再也動彈不得了。

這兩人對我仍是不加理會,自顧自談論他們的小哥哥、小畜生,我心中可説不出的害怕。在下匪號‘金算盤’,隨身攜帶一個黃金鑄成的算盤,其中裝有機括,七十七枚算珠隨時可用彈簧彈出,可是眼見書桌上那算盤是紅木所制,平平無奇,中間的一檔竹柱已斷為數截,顯然他是以內力震斷竹柱,再以內力動算珠出,這功夫當真他***了不起。

“這一男一女越説越高興,我卻越來越害怕。我在這屋子裏做下了三十幾條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這裏,動是動不得,話又説不出,我自己殺人抵命,倒也罪有應得,可是這麼一來,非連累到我柯師兄不可。這兩個多時辰,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還要難過。直等到四處雞啼聲起,那男子才笑了笑,説道:‘娘子,下面這幾步,今天想不出來了,咱們走吧!’那女子道:‘這位金算盤崔老師幫你想出了這一步妙法,該當酬謝他什麼才是!’我又是一驚,原來他們早知道我的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讓他多活幾年。下次遇着再取他命吧!他膽敢罵你罵我,總不成罵過就算。’説着收起了書本,跟着左掌迴轉,在我背心上輕輕一拂。解開了我的空道。這對男女就從窗中躍了出去。我一低頭,只見口衣衫上破了三個也,三顆算盤珠整整齊齊的釘在我口,真是用尺來量,也不容易準得這麼釐毫不差。喏喏喏,諸位請瞧瞧我這副德行。”説着解開了衣衫。

眾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見兩顆算盤珠恰好嵌在他兩個頭之上,兩之間又是一顆,事隔多年,難得他竟然並不設法起出。崔百泉搖搖頭,扣起衫鈕,説道:“這三顆粒算盤珠嵌在我身上,這罪可受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來,但微一用力,撞動自己道,立時便暈了過去,非得兩個時辰不能醒轉。慢慢用挫傷刀或沙紙來挫、來擦嗎?還是疼我爺爺***亂叫。這罪孽陰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須一變天要下雨,我這三個地方就痛得***好不難熬,真是比烏龜殼兒還靈。”眾人不由得又是駭異,又是好笑。

崔百泉嘆了口氣道:“這人説下次見到再取我命。這命是不能讓他取去的,可是隻要遇上了他,不讓他取也是不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讓他遇上。事出無奈,只好遠走高飛,混到鎮南王爺的府上來,這裏有段王爺、高侯爺、褚朋友這許多高手在,終不成眼睜睜的袖手不顧,讓我送了命。這三顆撈什子嵌在我口上,一當痛將起來,只有拚命喝酒,胡里胡塗的熬一陣。什麼雄心壯志、傳宗接代,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眾人均勻想:“此人的遭際和黃眉僧其實大同小異,只不過一個出家為僧,一個隱埋名而已。”段譽問道:“霍先生,你怎知這對夫婦是姑蘇慕容氏的?”他叫慣了霍先生,一時改不過口來。

崔百泉搔搔頭皮,道:“那是我師哥推想出來的。我捱了這三顆算盤珠後,便去跟師哥商量,他説,武林中只有姑蘇慕容氏一家,才會‘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慣用算盤珠打人,他便用算盤珠打我。‘姑蘇慕容’家人丁不旺,***,幸虧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孫,江硝上還有什麼人勝下來,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他這話對‘大理段氏’實在頗為不敬,但也無人理會。只聽他續道:“他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個慕容博,四十三年前,用金剛指力傷了這位大師的少年十五六歲,十八年前,給我身上裝算盤珠的傢伙當時四十來歲,算來就是這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師哥又命喪他手。彥之,你師父怎地得罪他了?”過彥之道:“師父這些年來專心做生意,常説‘和氣生財’,從沒跟人合氣,決不能得罪了‘姑蘇慕容’家。我們在南陽,他們在蘇州,路程可差了十萬八千里。”崔百泉道:“多半這慕容博找不到我這縮頭烏龜,便去問你師父。你師父有義氣,寧死也不肯説我是在大理,便遭了他毒手。柯師哥,是我害了你啦。”説着淚水鼻涕齊下,嗚咽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剝你的皮!”他哭了幾聲,轉頭向段正淳道:“段王爺,我話也説明白了,這些年來多謝你照拂,又不拆穿我的底細,崔某真是之至,卻也難以圖報。我這可要上姑蘇去了。”段正淳奇道:“你上姑蘇去?”崔百泉道:“是啊。我師哥跟我是親兄弟一般。殺兄之仇,豈能不報?彥之,咱們這就去吧!”説着向眾人團團一揖,轉身便出。過彥之也是拱手為禮,跟了出去。

這一着倒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他對姑蘇慕容怕得如此厲害,但一説到為師兄報仇,明知此去必死,卻也毫不畏懼。各人心下暗暗起敬。段正淳道:“兩位不忙。過兄遠來,今晚便在舍下歇一宿,明一早動身不遲。”崔百泉停步轉身,説道:“是,王爺吩咐,我們再擾一餐便了。彥之,咱們喝酒去。”帶了過彥之出外。

保定帝對段正淳道:“淳弟,明你率同華司徒、範司馬、巴司空,前去陸涼州身戒寺,代我在玄悲大師靈前上祭。”段正淳答應了。慧真、慧觀下拜致謝。保定帝又向段正淳道:“拜見五葉方丈後,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師們到來,請他們轉呈我給玄慈方丈的書信。”向巴天石道:“寫下兩通書信,一通致少林方丈,一通致身戒寺方丈,再備兩份禮物。”巴天石躬身奉旨。保定帝道:“你陪少林寺的兩位大師下去休息吧。”待巴天石陪同慧真、慧觀二僧出去,保定帝道:“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數百年來不敢忘本。中原武林朋友來到大理,咱們禮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遺訓,嚴段氏子孫參與中原武林的仇殺私門。玄悲大師之死,我大理仙家雖不能袖手不理,但報仇之事,仍當由少林派自行料理,我們不能手。”段正淳道:“是,兄弟理會得。”黃眉僧道:“這中間的分寸,當真不易拿捏。咱們非相助少林派不可,卻又不能混入仇殺。慕容氏一家雖然人丁不旺,但這樣的武林世家,朋友和部屬必定眾多。少林派與姑蘇慕容正面為敵,實是震驚武林的大事,腥風血雨,不知要殺傷多少人命。大理國這些年來國泰民安,咱們倘若捲入了這個漩渦,今後中原武人來大理尋釁生事,只怕要源源不絕了。”保定帝道:“大師説得是。咱們只有一面憑正道行事,一面處處讓人一步。淳弟,你須牢牢記得‘持正忍讓’這四個字。”段正淳躬身領訓。

黃眉僧道:“兩位賢弟,這就別過,我還得去萬劫谷走一遭。”眾人均詫異。保定帝道:“師兄去萬劫谷尚有何事?可要帶什麼人?”黃眉僧呵呵笑道:“我連兩個小徒也不帶。兩位賢弟且猜上一猜,我去萬劫谷何事?”保定帝與段正淳見他笑地,料來並非什麼難事,卻也猜想不透。黃眉僧對段譽笑道:“賢侄多半猜得到。”段譽一怔:“為什麼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到?”一沉間,已知其理,笑道:“大師要去覆局。”黃眉僧哈哈大笑,説道:“正是。我怎地會贏得延慶太子這局棋,實在廳怪之極。他自己填死一隻眼,那是什麼緣故?”段譽搖頭道:“小侄也想不明白。”黃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什麼古怪?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後,不論是勝是敗,事後必定細加推敲,何處失着失先,何處過強過緩,定要鑽研明白,方得安心。黃眉僧這局棋勝得尤其奇怪,若不清楚這中間的關鍵所在,難免煩惱終身。

當下保定帝起駕回宮。黃眉僧吩咐兩個徒兒回拈花寺,獨自來到萬劫谷,將段延慶震裂了的青石棋局重行拼起,一着着的從頭推想。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黃眉僧出府,回到內室,想去和王妃敍話。不料刀白鳳正在為他又多了個私生女兒鍾靈而生氣,閉門不納。段正淳在門外哀告良久,刀白鳳發話道:“你再不走,我立刻回玉虛觀去。”段正淳無奈,只得到書房悶坐,想起鍾靈為雲中鶴擄去,不知鍾萬仇與南海鱷神是否能救得回來,褚萬里等出去打探訊息,迄未回報,好生放心不下。從懷中摸準出甘寶寶來的那隻黃金鈿盒,瞧着她所寫那幾行蠅頭細字,回思十七年前和她歡聚的那段銷魂蝕骨的時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被迫與鍾萬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父親和後母待她向來不好,腹中懷了我的孩兒,卻教她如何做人?”越想越難過,突然之間,想起了先前刀白鳳在席上對華司徒所説的那名話來:“這條地道通入鍾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裏有一位仁兄,從此天天晚上要去鑽地道。”當即召來一名親兵,命他去把華司徒手下兩名得力家將悄悄傳來,不可漏風聲。

段譽在書房中,心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着這些子中的奇遇:跟木婉清訂了夫婦之約,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豈知奇上加奇,鍾靈竟然也是自己妹子。鍾靈被雲中鶴擄去,不知是否已然險,實是好生牽掛。又想慕容博夫婦鑽研‘凌波微步’,不知跟中的神仙姊姊是否有什麼瓜葛?難道他們是‘逍遙派’的弟子?神仙姊姊吩咐我去殺了他們?這對夫婦武功這樣高強,要我去殺了他們,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又想這些子給關在石屋之中,幸好沒做下亂倫的事來,當真僥倖之至,‘凌波微步’的步法練得倒了許多,可是神仙姊姊吩咐的功課卻耽誤得久了。當下便探手入懷,要去取卷軸出來,手指剛碰到,便覺不妙,急忙取出,口中連珠價的只叫:“啊喲,啊喲!”但見那捲軸早已撕成了一片片碎,胡亂捲成一卷,一展開來,那裏還成模糊?破碎縑,最多出只勝下兩三成,鄭家的圖形文字更爛得不堪。段譽全身如墜冰窖,心中只道:“怎麼…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過了良久,才依稀想起,給青袍怪客關在石屋之時,他體內燥熱難當,將全身衣衫亂撕亂扯,到後來狂走疾奔,仍是不斷亂撕衣衫,糊之中,那裏還分得出是衣衫不是卷軸,自然是一併撕得稀爛,隨手亂拋。

對着圖中女的斷手殘肢發了一陣呆,又不自的大有如釋重負之,“卷軸已爛,神仙姊姊的神功便練不成了,這不是我不肯練,而是沒法練。什麼殺盡‘逍遙派’弟子云雲,一概不算了。”將破碎片投入火爐,打着了火,燒成了灰燼。心想:“這卷軸中的體圖開,多看一次,便褻瀆了一次神仙姊姊,如此火化,正乃天意。”眼見天已晚,於是到母親房去,想陪好心產話,跟她一起吃飯。來到房外,卻見房門緊閉。服侍王妃的婢女笑嘻嘻的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來吧。”段譽心道:“啊,是了,爹爹在房裏。”轉身出來,想去找木婉清説話,走過一條迴廊,卻覺還是暫且避嫌的好,此時見面,徒然惹她傷心。百無聊賴之際,信步走到後花園中。

此時天已然蒙朧,在池邊亭中坐了一會,眼見一彎新月從東昇起,心想這月光也會照到劍湖之畔的無量玉壁上,再過幾個時辰,玉壁上現出一柄五彩繽紛的長劍,便會指着神仙姊姊所居的府。正想得出神,忽聽得圍牆外輕輕傳來了幾下口哨聲,停得一停,又響了幾下。若在往,聽了毫不在意,但他自經這幾來的一番閲歷,心知有異,尋思:“莫非是江湖人物打暗號?”過不多時,哨聲又起,突見牡丹花壇外一個人影快速掠過,奔到圍牆邊,躍上了牆頭。段譽失聲叫道:“婉妹!”那人正是木婉清。只見她湧身躍起,跳到了牆外。

段譽又叫了聲:“婉妹!”奔到木婉清躍進下之處,他可沒能耐躍上牆頭,花園後門就在旁邊,但上了閂,又有鐵鎖鎖着,只得大叫:“婉妹,婉妹!”只聽木婉清在牆外大聲道:“你叫我幹麼?我永遠不再見你面。我跟我媽去了。”段譽急道:“你別走,千萬別走!”木婉清不答。

過了一會,只聽得牆外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子聲音説道:“婉兒,咱們走吧!唉!沒有用的。”木婉清仍是不答。段譽料得那女子必是秦紅棉,叫道:“秦阿姨,你們都請進來。”秦紅棉道:“進來幹什麼?好讓你媽媽殺了我嗎?”段譽語,用力錘打園門,叫道:“婉妹,你別走,咱們慢慢想法子。”木婉清道:“有什麼法子好想?老天爺也沒法子。”頓了一頓,突然叫道:“啊!有一個法子,你幹不幹?”段譽喜道:“好啊,什麼法子?”只聽得嗤嗤聲響,一處藍印印的刀刃從門縫中進來,切斷了門閂,跟着砰砰兩響,園門飛開,木婉清站在門口,手中執着那柄藍印印的修羅刀,説道:“你伸過脖子來,讓我一刀割斷了,我立刻自殺。咱倆投胎再世做人,那時不是兄妹,就好做夫了。”段譽嚇得呆了,顫聲道:“這…這不…不成的!”木婉清道:“我肯,你為什麼不肯?要不然你先殺我,你再自鐐。”説着將修羅刀遞將過來。段譽急退兩步,説道:“不行,不行!”木婉清慢慢轉過身去,挽了母親手臂,快步走了。段譽呆呆望着她母女倆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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