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七叔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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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饒富鹽鐵,歷為中原正統的兵冶財庫,昔年北方的異族鐵騎橫掃中原,獨孤閥起兵相抗,全仗青鋒照、赤煉堂供應軍械,才得以苦苦支撐,終與人稱“中興第一名將”的西鎮節帥、大將軍韓破凡東西合兵,完成驅逐韃虜的匡復大業。

皇朝肇興,京城平望都雖設有軍器監、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點閲出遊的儀仗鎧械等仍命青鋒照與赤煉堂承製,歲歲翻新,既予皇恩,亦懷舊情,一時傳為美談。

影城不走青、赤兩家的路子,專為武林名家造劍,量愈少而質愈,數十年來別開蹊徑,卓爾成家,與青鋒照、赤煉堂等並稱“東海三大鑄號”影城于山下物學徒,揀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門房大力疏通,勉強進了辰字號房,誰知房裏四名師傅無一肯收,正喚家中領回,門房靈機一動,提議送去長生園。

原來埋陰鐵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説,傳得繪聲繪影,誰也不愛去,乾脆搭起草廬,供年老無依的匠人棲身顧守。

只是園子離城甚遠,常不便,還需一名幫忙跑腿的人來使喚。耿照就這麼留了下來,在盛傳鬧鬼的陰院裏打雜。那年他才六歲。頭一回看見七叔,耿照差點嚇暈過去,終於明白鬧鬼之説從何而來。

七叔沒名沒姓,就叫七叔。七叔只有一條手臂,右臂齊肩斷了,連帶削去半邊股,所以身子老屈一邊,活像條半生蝦。

像這樣的刀傷,七叔全身有許多條,最嚴重的一道在臉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樑和右頰骨,讓七叔的臉看起來像是摔爛的兩丬泥缽,落刀處深深陷入,傷口卻又結起糾結浮凸的紫紅息疤,説話時老帶着呼嚕呼嚕的含混水氣。

據説七叔受傷後就住到長生園來了,起碼有二、三十年的時間,鑄煉房的師傅多沒聽過這號人物,只説園子裏不太乾淨。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還能打鐵,而且手藝十分了得,執敬司的橫二總管經常秘密前來,親手付圖樣,上頭密密麻麻寫着字,取件時也多不假他人。

時間久了,二總管與耿照稔起來,才有後來調升執敬司的事。儘管七叔技藝湛,但獨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爐、淬火打磨一手包辦外,十三歲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執錘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單面開鋒,既不像劍也不像刀的東西,至今仍懸在草廬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臉紅,七叔卻説有“初犢無畏之氣”、“正鋭得緊”説什麼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聲推開柴門,踩過蔓草叢生的石板鋪道,破廬裏殘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犢”的劍形,一切都跟他兩個月前離開時沒有兩樣。

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僂的老人探出頭,幾乎埋入眼褶的細小瞳仁微微一綻,濃厚的白翳裏似有光芒。

“回來啦?”七叔似乎並不意外,一指竹凳:“坐會兒。”耿照這幾總記掛着他的身體,好不容易見了,一時卻不知説什麼好,安安靜靜坐下來。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隨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搧着,昂起另一隻黃濁的眼睛:“橫疏影派你來的?”

“嗯。二總管讓我跑一趟斷腸湖,把東西給水月門下的二掌院。”

“那是重用了。你去了這麼久,吃住還慣不慣?都幹些什麼活?”耿照笑道:“也沒什麼。

跑跑腿、打打雜、使些氣力,説不上特別的,只是從前幹活都打赤膊,現在是裏外三層,包得跟粽子一樣。”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輕描淡寫道:“要是住得不慣,趁早跟你們二總管説説,園子裏也不是沒活幹。你最近頭還疼不疼?”

“忙得緊,約莫是沒空疼啦!到這會兒都沒犯病。”七叔點點頭,也沒再説什麼。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從懷裏取出一隻扁平木匣,置於几上。

“七叔,這給木雞叔叔燉湯喝。”揭開匣蓋,淺平的紅漆盒底擱着小半截手指細的蔘頭,乾癟得像是摻鹽曬透了的山蘿蔔。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頭訥訥一笑:“等下個月領了份子錢,我再給木雞叔叔帶些來。”七叔看着那半截蔘,搖了搖頭:“剩下半截是給你爹捎去了罷?你木雞叔叔那病,便吃這個也醫不好,下回都給你爹帶上。”

“我阿爹身子骨硬朗,吃蔘也就是滋補。木雞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樣。”耿照笑道:“我才託人給我姐姐捎了銀子,家裏原本也不缺什麼,七叔別放心上。”

“你姐姐多大年紀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節一過,就滿二十五啦。”

“還沒找婆家?”耿照搖頭。

“多虧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錢,她也從不買胭脂水粉什麼的。我攢了點錢在身邊,將來好給她辦嫁妝。”説着展顏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

等明年補上前堂的正差,聽説能跟櫃上借七八十兩,我打算回龍口村,央人給阿姐説媒,然後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姐再要不嫁,怕就難啦。”執敬司相當於侯爵府裏的內務房,薪餉比照衙門役值,正副總管甚至領有品秩,儀同七品縣丞,俸都是朝廷按官冊發的,自非鑄煉房的匠人可比。

七叔聽得默然,話到口邊反倒沒味兒了,便只一笑:“你個十六七八的孩,想的倒是遠長。”耿照面紅如棗,一徑抓頭傻笑。

“往後你也別帶東西來啦,多攢點錢是真。”七叔擱了蒲扇扶起身:“有空來瞧你木雞叔叔,比什麼蔘藥都強。”

“我明白。”兩人踅至後進,後邊院裏雜蕪叢生,稍能落腳的地方都堆滿柴薪,高迭逾籬,圈圍得鐵桶也似,居間置了個磨淨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髮披覆,遮得不見面頸肌膚,出袖底的枯指細腕白得怪異,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幾分鹽屍模樣,總之就不像活物。耿照環視庭除,忍不住心裏難過:“我走之後,居然沒人照料兩老生活!”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憐?多事!你這兩個月若少拿柴刀,進境只怕還不如他。”石砧上豎着一截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的聲音只比撕紙大些,木柴應聲微晃,卻未兩斷。

他舉刀的動作僵硬無比,彷彿膠成一團的拉線傀儡,刀落又是一聲裂響,碗口的硬柴搖都不搖,圈口迸出十字鋭痕,竟已四分。怪人舉刀、劈落,舉刀、劈落…頃俄之間,石砧上的柴已被連劈十幾刀,柴身卻動也不動。

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雞叔叔小心,我來啦!”唰的一刀劈下,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七叔輕聲喝采:“好!”耿照微笑,卻來不及開口,只見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許該説是“柴束”

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穩立不搖。這是一場速度的競賽:無論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細到某種程度之後,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

砍下最後一刀的人,必須承擔柴束飛散的責任,便算輸了。這個遊戲,耿照從小到大不知陪木雞叔叔玩過多少回。

他記得剛來長生園的時候,木雞叔叔連刀都舉不起來,鎮呆坐,只有耿照劈柴的當兒,才能稍稍引他無神的目光。為了讓木雞叔叔維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時間在劈柴上。不知不覺,都過了十幾年。

兩人飛速出刀,碗口細的木柴被連劈十餘記,漸漸難以維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勁一拉,都帶得整束柴不住搖晃。耿照心知崩壞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贏了木雞叔叔,得讓他高興才行。”唰唰連搶兩刀,末尾餘勁一拖,便要將木柴抖散。誰知長髮怪人攔一揮,石砧上的木柴上下兩分,上半截風飄開“唰!”散成無數細片,徑還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卻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佈滿密密麻麻的豎直刀痕,遠看簡直就像半截完好的柴,動也不動。

“好!”耿照看得一愣,不口而出,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裏微風輕揚,將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開倒,稀哩嘩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頭哼笑,轉身走進屋裏。

“進來吧!我早説了,你這兩個月裏若少拿柴刀,只怕還不如他。”耿照不覺微笑,取薄被替木雞叔叔蓋好下身,也隨七叔進了屋裏。

“喏,你瞧瞧。”七叔取出一隻烏木長匣,隨手翻開匣蓋。匣中的黃襯上置着一柄紅鞘長劍,鞘寬三指,長近四尺,黃銅口、鳥翼劍鍔,形制十分樸拙。耿照捧過木匣,不覺蹙眉:“七叔,這劍…好沉!”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聲:“拔出來瞧瞧。”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劍出匣,鏘啷一聲龍,屋裏頓時亮起一泓秋水。

那劍劍刃甚厚,劍身從劍鍔朝鋒刃縮窄,鞘處原有三指幅寬,到了劍尖剩不到兩指,顯然劍的主人擅長擊刺,才有這樣的特殊要求。他提勁輕揮幾下,誰知劍刃晃也不晃,竟連一絲風聲也無。

“真是好剛的一把劍!”耿照讚歎:“七叔,這劍若不開鋒,拿來當九節鋼鞭也使得。是誰用這麼重的劍器?”七叔冷笑:“這便是橫疏影讓你來拿的玩意兒了。好個潑辣的娘兒們!叫什麼來着?”耿照聽得矯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訥訥地回話:“叫…叫染紅霞,外號“萬里楓江”是水月停軒的二掌院。這…這是她要的兵器?”兩人對看半晌,七叔“噗”的一聲,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勁搧了他後腦勺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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