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只要活得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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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斷腸湖罷,傻小子!這麼惡的婆娘,當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腦袋!”東海湖陰城斷腸湖畔,水月停軒耿照坐在偏廳裏,貯着四尺重劍的烏木長匣不敢離身,匣外裹的赭紅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樣,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濕。
領着耿照進門的老僕婦雖然替他沏了熱茶,也給他一條陳舊的白棉布巾擦拭衣發,但耿照一人坐在這傳説中的“男人地”裏,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某種奇妙的違和,就跟浸透衣衫的濕冷寒意一樣揮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上了他。耿照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太過緊張的緣故。東海四大劍門中,水月停軒是唯一專收女徒的門派。
從前在鑄煉房見習的時候,水月停軒是這一大票血氣方剛的頭小子最喜歡的話題,大夥兒想象水月門下都是一個個嬌
婀娜、巧笑倩兮的美麗少女,總是聊着聊着就猥崽曖昧的笑成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時候聊得最起勁…
時光飛逝,耿照已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了,這些子經過前堂執敬司的歷練,漸漸懂了點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為水月停軒裏藏着一個活
生香的女兒國。
事實上,水月門裏規範甚嚴,外客無論男女,都只能進到前廳而已,距離門人生活、習藝的水上莊園還有大段距離,連窺視都不可得。
耿照奉命來過斷腸湖幾回,雖然都是在大門外割糧秣物資一類,對水月門規也略有耳聞。被招待到門廳裏來,這倒還是第一次。從大門到此間,一路都沒見到其他人。
耿照枯坐兩刻,等到茶水無温,漸有些不耐,心想:“水月門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總是要避嫌。此間一直無人來應,倘若捱到傍晚時分,那可真是進退不得啦!”猶豫之間,又坐了一刻有餘,終於忍無可忍,提聲叫道:“老嬤嬤!老嬤嬤!”半天沒人相應,他背起木匣,徑往廳外迴廊走去。耿照沒敢直接往裏頭闖,走到迴廊入口處,隔着檐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軒的主體建築沿湖而建,屋瓦連綿,緩緩伸向湖畔的一座小丘,莊園外環以高牆。
入口處的門房只是一般的百姓,並不懂武功,二、三十户人家就住在大門前後,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小村落,家家領水月停軒的薪餉,代為看管門户,也有充作佃户雜役的。
他進來時,記得守門的是兩名莊稼漢模樣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撐傘到廳裏,連忙提氣叫喚:“大叔!有事相詢,煩請來一趟!”連叫了幾聲,大門處卻無動靜。
耿照有些着惱:“這裏的人,怎麼一個個都聾了?”微一猶豫,循着偏廳迴廊,直接往後進行去。
迴廊的盡頭是一處釘滿碗大銅釘的朱漆大門,耿照正要推開看似沉重的門扉,忽見地上一物微微閃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閃着銅光的鎖頭。那鎖被人削成了兩段,斷面平滑如鏡,十分新亮,便是打磨過也不見得有這麼平整,顯是利器所為。
耿照心中掠過一抹不祥,咿呀一聲推開朱漆大門,只見地面上一條奇妙的痕跡橫過青磚,彷彿是拖行着犁頭或石磨一類的物事,一路迤邐着往園中拖去。只是青磚堅硬非常,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才能在青石鋪成的廊間留下這樣的痕跡?
耿照蹲下觀察片刻,習慣的將門扉掩上。正要轉身,頸後忽然一痛,一點尖鋭的冰涼摁壓着他的頸椎,他彷彿可以看見摁壓處破皮
血的模樣。劍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壓得他緊貼門扇,身後響起一把清脆
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來人的口吻十分嚴峻,充滿威儀,耿照平聽命慣了,答得不假思索:“弟子耿照,受本城橫二總管之命,前來求見貴派二掌院。”
““本城”?橫疏影?你是白影城的人?”那女子輕哼一聲,絲毫沒有撤下劍尖的意思。
“白影城是本朝貴胄轄下,幾曾有過這般唐突無禮、擅闖門户的弟子?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偽詐、意圖不軌,只怕要丟了這條
命!”耿照臉上一紅,嚅囁道:“弟子遞帖求見,不敢逾越。誰知等待數刻,不見有人相應,才走到這兒來。請…請前輩見諒。”他聽女子措辭威嚴,決計不是一般的門人女弟子,絲毫不敢缺了禮數,只是不知對方名頭,又不敢貿然詢問,只好尊稱一聲“前輩”女子冷哼:“胡説八道!前廳自有門房傭僕,動靜都由專人報與我知,豈能教你空等?”不等耿照辯駁,揚聲喚道:“胡嬤嬤、胡嬤嬤!”清脆的嗓音挾帶內力穿透雨幕,遠遠送出,入耳不覺怎麼轟響,卻是字字清洌明晰。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門下,果然不同凡響!”女子喊了幾聲,始終無人應和,聲音不覺有些煩躁,沉
道:“奇怪!都到哪兒去了?”見耿照耳下頷骨微動,劍尖一摁,愠道:“你笑什麼笑!”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沒有笑。前…前輩劍尖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請…請前輩明鑑。”
“你説是橫疏影派來的?”女子將劍尖縮回分許,肅然道:“二總管找我做甚?”耿照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萬里楓江”染紅霞!”腦海裏突然浮現七叔那幾句“惡婆娘”趕緊驅走雜識,戰戰兢兢回稟:“二總管派弟子來為前輩送劍。”自稱“染紅霞”的女子“啊”的一聲:“差點都給忘了。昆吾劍鑄好了麼?”鏘啷一聲,長劍入鞘,耿照頓覺頸後壓力一鬆,趕緊回頭抱拳:“影城弟子耿照,見過二掌院。”那染紅霞一揮袍袖,淡然道:“免啦!想來我也有不是。你擅闖本門一事,我不會向橫二總管提起,你把傷口包起來。記住,像這樣的事情,沒有下一次了。”隨手遞來一方雪白錦帕,帕上並未薰香,卻有一絲淡淡温甜。耿照連忙稱謝捧過,偶一抬頭,忽然愣住。
長廊檐影下,雨瀑如簾。淅淅瀝瀝的水影之間,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膚
白皙的紅衫麗人,臂後倒持一柄彤豔豔的紅鞘長劍,包着黃銅鞘殼的劍鞘尖傲然指天,與她遠山般的卧眉相襯,清麗中別有一股英氣。
女子約莫二十來歲,容貌自然是極美的,即使耿照沒見過很多女人,也知道像她這樣的美貌並不常見。
但與她的颯然英風相比,秀氣的臉孔、穠纖合度的身段似乎也不那樣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廡之間,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點亮,頓顯光明。耿照被女郎的氣勢壓倒,半晌説不出話來。
“你看什麼?”女郎眉頭一皺,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染紅霞”耿照如夢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張黝黑的臉紅得像柿子一樣,訥訥道:“弟子沒看什麼。前…前輩…”染紅霞蹙眉道:“什麼前輩不前輩的,難聽死了。我的聲音有這麼老麼?”耿照恨不得鑽到青磚裏,忽聽遠方一聲驚呼,卻是從莊園裏傳來。他側首凝聽,染紅霞卻恍若未聞,似覺橫疏影派來的這個小夥子甚是無禮,應對進退無一可取。
她在門中代師傳藝多年,威望素着,無論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嚴厲,最痛恨輕薄虛浮的行止,微恚惱:“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速回前廳去!我喚人…”忽然愣住。淅淅唰唰的雨聲裏,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染紅霞猛然回頭,卻見耿照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聲音是從那裏傳來的!”她腋劍奔向廊窗,細辨餘音,果然是來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覺心驚:“他的耳力,竟比我強上許多!”擔心那廂的情況,提聲大叫:“採藍!黃纓!”未幾又喚道:“紈雪、朱婷!你們在哪兒?”俱都沒有回應。連負責巡邏的朱雪二姝都沒有響應,事態顯然非常嚴重。
染紅霞強抑驚駭,正要點足掠出,餘光瞥見耿照隨後跟來,剝葱似的玉指回頭一比:“去前廳候着!沒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許踏進來!”耿照還待申辯,見她目光鎮定,神堅毅,心想:“她畢竟是這兒的主。”點頭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廳候着。
若有用得着處,還請二掌院隨時吩咐!”染紅霞更無二話,一朵紅雲般掠往院中,幾個起落間便消失了蹤影。耿照返回前廳,想起被利器削斷的銅鎖,以及青石磚上的拖曳痕跡,越想心緒越是不寧,靈機一動:“前…二掌院不讓我入園,可沒説不能去外頭瞧瞧。”冒雨飛奔至門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耿照暗忖:“就算是敵人入侵,也不該這樣無聲無息。”他聽執敬司的弟兄閒聊,説是埋皇劍冢的蕭老台丞傳書東海各派,極言三十年前的妖刀妖魂重又蘇生,即將禍世害人,還把四大劍門的人都找了去,説要連手追捕妖刀。
近裏,四大劍門陸續發生慘案,與其説是妖刀亂世,其實人們更相信這是某些門派…譬如觀海天門或指劍奇宮…靜極思動、尋釁生事的小動作。
“蕭諫紙老糊塗囉!”執敬司裏的人私底下都這麼議論:“指劍奇宮、觀海天門早知道蕭老會這麼反應,十年前就動手了,哪兒等得到現在?”耿照並不相信神鬼之説。
他在埋葬陰鐵的長生園裏度過大部分的少年歲月,跟被言描繪成妖怪的七叔、木雞叔叔朝夕相處…
對耿照來説,只要活得磊落,世上並不像人們所想象的,有這麼多幽離恐怖的鬼怪。但此刻,耿照卻覺得心彷彿被一頭髮懸在半空中。那種不安與悸動的莫名
應,從他踏入水月停軒以來一直都沒有停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