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千峯頂上一茅屋,老僧半間雲半間。

昨夜雲隨風雨去,到頭不似老僧閒。

——歸宗芝庵禪師1凌晨4點,出發。

向西。向西。一路向西。

唐僧取經似的,執着向西。

秦嶺,是我多年前走過的。當時夜沉沉,只看到高高的山,深深的谷,從車窗往下望,谷底人家的燈火遙遙閃着,想想自己所處的高度,再看看路邊不時閃現的斷開的護欄,一車人驚怵得連覺也睡不着了。如今倒好,建了高速公路,一個連一個的隧道穿山而過,不見高度,只見速度,平穩愜意間,還能一覽秦嶺眾山峯的峻奇。

寶雞至天水間有一段,大概是兩省界的緣故,路還是老路,二級公路,狹窄不平。偏偏這裏正是幾省物資運輸的要道,一拖兩拖的貨車極多,特別容易擁堵,走走停停,像要把人的耐心磨盡。視線又常被前邊的貨車所擋,覺有空檔急忙向左逆行超車時,面卻轉來一輛貨車,近距離之下其高大不亞於巨人,我們的小汽車彷彿遇上了重量級對手,幾乎閃避不及,生生驚出人一身的冷汗。

最難的一段走過後,看見高速收費站,簡直是他鄉遇故知,令人欣喜異常。孰料卻是偽高速,不過是把尋常公路圍起來而已,路況很差,依然是雙向,依然會堵車。説來這裏還有典,當年中央撥款在此修建高速,甘肅省通廳把其中一半款項挪作他用,用另一半偽裝了這樣一條路,中央來檢查時答曰還在修建中。事情敗後,從副省長到廳長數名大員下馬,一時驚動一方。但至今,此處仍以高速公路標準收費,倒也算得一奇。

算一算,啓程伊始,我們用5個小時突進600公里,這之後的10個小時卻只挪了200公里,不由人不慨。通不發達的時代,西行直至玉門關這一路,被視為畏途,被定為放,那份艱難、落寞與煎熬,的確可以想見幾分。

改變不了的境況,只能順遂,只能自找排遣,那就是看風景了。

2青山走過,綠樹走過,小橋水都不見了。

眼前,是一河的黃。細細彎彎,攜帶着泥沙,但不覺得污濁,只是緩慢沉重,老人似的蹣跚着。這是黃河的支,水不大,但顏是我所見黃河河段中最黃的,不像是河,倒像剛發的山洪。

山,也是黃的。樹少見,草長不起來,山體,乾燥皴裂,像是老人的皮膚。一條條裂縫,和梯田互盤繞着,是皮膚上橫向的皺紋。縱向的皺紋,則是一道道溝壑,它們自山頂削劈下來,窄小處僅能擠過一個小孩,闊大處卻趕得上一個廳堂,高大陡立處又如峭壁一般。造化的鬼斧別具神工,是威力,也是殘酷,令人敬畏。

依山而建的民居,多是土房,院牆房屋皆土夯,若非頂上那一層灰瓦,幾乎要和山融為一體了。矮矮的院子裏,什物一目瞭然,都是樸實的土,只有廂房顯得格。每户人家幾乎都有這樣一間廂房——依着院牆壘一堵高牆,上頭支起一架單面坡,灰瀑布般一徑瀉下來,斜下來,眼看着快落地了,才有一方低低的牆接住。原知這是陝西八大怪之一,肥水不外人田嘛,不想此處更甚,斜度如此大,大概是乾旱太甚更需要雨水吧。大門也很特別,不管怎樣的人家都不肯苟且,比院牆稍高的兩堵牆上,有一個完整的雙面坡頂罩着,而且翹角飛檐,竟與中原廟宇的門有幾分相似,只是縮微些罷了。

貧瘠而不醜陋,在壯闊之外,別有一種坦蕩自然,是守分的姿態。更何況還有天空——這不離不棄的守望者,視野裏,山那邊,它一直在,澄澈的一汪藍,不含半點雜質,但不覺得單調,恰是深情而矜持的樣子。

只有雲,輕靈曼妙,是這幅闊大的畫裏最富於情致的。大團大團,翻滾起伏綿延數里的,是驚濤拍岸任千堆雪漫天卷湧着。一絲一縷,將斷未斷牽牽絆絆的,是誰的心事斷續歌斷續風地訴還休着。變化萬端的,雄獅,飛龍,奔馬,狡兔…不一而足,頗耐把玩,有時甚至纖毫畢肖,幾如人工所為。纏綿多情的,最愛與山廝繞糾結,山一圍,山頂一簇,山的臉頰邊還有一抹,繾綣不去,嫵媚可人。

3天水,廟嘴,邵嘴,接駕口,秦安,定西…車近蘭州,漸漸有繁華的氣息暗透。走過那些黃土塬,那些蠻荒得像是遠古的地方,陡見山水與綠樹相環的蘭州,竟有夢一般的覺,旅人眼中的海市蜃樓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蘭州市不算大,人文景觀不多,四周有山有水,最值得看的就是五泉山、白塔山、母親河及沿岸景等。昨新下一場暴雨,黃河水位猛漲,寬廣了許多——這是可以看出來的,河邊供出租遊船的商户已然成了水上人家,小碼頭和所繫遊艇宛在水中央了。水面很寬,波卻不大,還是平緩地動着,温和,寬厚,氣質果真如中國人心目中的母親。《周易》中《坤卦》言,厚德載物;《老子》言,上善若水;後人把這兩句並談,上善若水,厚德載物。乾為地,坤為母,如此形容,的是恰當。黃河,母親的象徵,在我們的文化心理中,不單是讚頌,也是皈依,是藉。

看黃河,最佳的位置在白塔山。山也不大,但佈置得有層次,小巧玲瓏。拾級而上,轉身之間總有觀景台,走一處,回望一眼,黃河的全景漸次呈現。那水,竟似只可以用厚來形容,密密實實,一直鋪排到山與天的盡頭。那純然的黃,彎曲的河道,漸漸顯出雄渾的氣勢來。中山橋,我最不喜歡的鋼鐵骨架,猙獰怪異的面孔也被改變,顯出幾分靈秀與和善來。金城關的建築,山下的樓宇,青灰的瓦頂,藍的彩繪,藏傳佛教的廟宇裝飾風格,真真讓人愛煞。就連高樓林立的蘭州城,我一般不肯納入視域的大廣告牌,也都在這水的襯托下美起來,安分地依着一帶遠山,舒展在夕陽的餘輝裏。

設若是古代,設若我是遊歷的仕子,或者就是被放玉門關的罪臣,我想我會愛上這裏。雖然晝夜温差大,雖然天氣惡劣,雖然那時與中原難通音信,但只要偎着這一圍山,枕着母親河的水,我就能酣然度得餘生。當然,若還有一卷在握就更好了,哪怕是僅許修修地方誌也未嘗不可,呵呵。

4蘭州,地處隴西黃土高原、青藏高原、蒙古高原的匯地帶,海拔1500多米。秦朝時稱金城,隋朝時因皋蘭山而得名,唐屬涼州地,後曾被吐蕃、西夏佔有,清乾隆年間陝甘總督移駐蘭州,此處才成為甘肅的中心城市。清人葉澧的《甘肅竹枝詞》中這樣寫蘭州:“背枕河面對山,金湯鞏固翠微間。尚書枱是前王府,四面城牆三面關。”可見出當時作為軍事重地的蘭州的大致樣貌。建國後這裏是國家重點建設的工業城市之一,化工、冶煉、機械製造、鋼鐵、造紙、醫藥、紡織等都很齊全,通也很便利。

但這些我並不在意,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這兒的瓜果。因為天寒,生長週期長,這裏的瓜果得晚。又因為天旱,糖分特別足,瓜果特別好吃。已是伏天了,竟還有鮮杏上市;桃子大而圓,水靈靈地招人眼;白蘭瓜,僅是那香甜的味兒,聞一聞也要醉倒了…這就是著名的瓜果城啊,即使是寒而旱,也讓人喜歡啊!

酷愛旅遊,酷愛美食,所以我每到一地,除了品嚐瓜果,就是尋找風味食品。蘭州人善做,羊、牛、犛牛,手抓的、燉煮的、燒烤的,香而不膩。但我更喜歡蘭州的拉麪,拉麪師傅當場表演,、壓、扯、拉,且講且舞,眼花繚亂。細細的一面,講究忒多,竟還能拉出極細的、三稜的、大寬的,用的材料也不相同,小麥面、蕎麥麪、扁豆麪,不同的面還配以不同的湯——且慢,補充一句,那豐盛的一碗裏,吃來如富貴不斷頭似的,其實只是一麪條——如此三類,端上三碗,大快朵頤之後,早已飽得走不動了。

我問當地人:看來蘭州人很會享受哦?得到的答案是:何止,簡直愛享受到懶散的地步。普普通通的私人小飯館,看起來不怎麼的,店主也並不富有的樣子,但你晚上九點鐘去試試,想吃飯?不行。人家閒着也不做,回答是“我們下班了”服裝店、修鞋店、果品店甚至是一些小攤,早上大多到九點以後才營業,早的也頂多是八點半。我所住的賓館,還説是星級賓館呢,空調、熱水器、室內所需物品,一概由顧客自己尋找並動手,有些東西用完了還得自己去找服務員要。但是,並非態度不好,人也很和善,只是沒有積極主動的服務意識。

我想起今年英國倫敦的慢節奏生活運動,蘭州人的生活節奏其實正可以這樣描述:怎一個慢字了得!看來,蘭州人很早就參透生活的真諦了,所以能守着乾旱包圍中的一方富庶,而安然怡然欣欣然。

車行至此,有事須得返回,不能再去莫高窟和青海湖了,但我並不遺憾。執着也是一種苦,人世上風景萬千,它們慢悠悠等了我許多年,再等幾年又何妨呢?何況,我的襟懷裏已經是滿滿的了,且慢慢地向東,向東,一路回去吧!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