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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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她注視他,藍襯衫,藍長褲,藍外套,一系列的藍,卻藍得不統一。襯衫是淺藍,褲子是深藍,外套是舊舊的牛仔藍。真怪,不統一中原來也有諧調。他立在那兒,年輕的面龐,年輕的眼神,年輕的體格…他頂多二十五歲。在嫣然心目中,二十五歲左右的男人都是“男孩子”超過三十,才能算男人。這男孩的眼神好悉“似曾相識”的覺是人類心理上的一種潛意識,她曾經在一本心理學書籍上念過。她不喜歡這種潛意識,這證明她內心的防線上還有空隙,有弱點。

“你要借什幺書?”她問,看看他的手,他兩手空空,手中一本書都沒有。

“如果可以借出去,我再去找我要借的書,”他説:“不能借出去,我就不必找了,免得費時間。我才不想在圖書館裏看書。”

“圖書館裏看書才是真正看書呢!”她不由自主的接口,看了那大大的“閲覽室”一眼。

“為什幺?”

“因為你無法躺着看,蹺着腿看,窩在沙發裏看,或趴在地毯上看,你必須正經八百的坐在那兒,你也就無法分心,就會專心一志的看下去了。”

“哇!”他低呼一聲,眉往上輕揚,好濃的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以前,巧眉也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

“我就是受不了正經八百的坐着看書,那樣直坐在那兒,我看到的不是書,是我自己的鼻子。”她有些想笑,不自覺的看看他的鼻子。確實,以中國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的,但是,他在誇張。不經心的誇張,不造作的誇張,自然而然的誇張。她喜歡他這種誇張。

“好了,”他轉開身子。

“我去找書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張表格。

“先填填表格,好嗎?”他拿起表格,鼻子皺了皺,眉心皺了皺,嘴皺了皺。不太滿意。

“這覺不好。”他説。

“什幺覺?”

“填表,我好像到了醫院掛號台。”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廉價的原子筆,他靠在櫃枱上,飛快的填着表格,一面填,一面説:“我們活在一個填表的世界裏,上學要填表,畢業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報户口要填表,受軍訓要填表,考學校要填表…哇,我填了一輩子表。想看幾本書,還要填表!”他把填好的表格給她。她拿起來,看着:姓名:安騁遠年齡:二十七籍貫:河北學歷:成大土木工程系畢業職業:建安建築公司繪圖員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狀況: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地址: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巷××號電話: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她抬頭看他,他在微笑。對着她微笑,那微笑裏帶着抹調皮,帶着抹自信,帶着抹天真。

“我的電話號碼很好記,我把諧音也寫上,這樣,如果我忘了還書,你只要想起那傢伙是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酒鬼,就行了!”

“安騁遠,”她念着,也笑了。

“我第一次遇到姓安的人。像小説裏的…”

“兒女英雄傳裏的安公子!”他接口:“我在學?鐦蠹葉冀形野補櫻移鶼羣艿靡猓罄窗訊⑿鄞依匆豢矗鹹歟∧歉靄補誘嫖涯遙齙郊父魴∶簦諾沒崮蚩闋櫻夢乙恍瞧謁蛔啪酰肓爍髦職旆ㄏ敫男眨野志褪遣豢稀:罄矗曳⑾幟歉鑫涯業陌補櫻尤幌熱⒔鴟錆筧⒂穹錚胂耄鷳牖褂械忝廊嗽擔腿滔氯ダ玻≈皇僑痰較衷冢鴟鏌裁揮齙劍穹鏌裁揮齙僥兀?br>她凝視他。他説得相當有趣,她不自的微笑。

“你看不出有二十七歲。”

“哦?看得出多少歲?”

“十七。”他臉沉了沉,皺眉頭。

“謝了!”他憋着氣説。

“還好沒説我只有七歲。對一個男人,你這句話有點侮辱。表示我還沒有成!好了,我不在這兒耽誤你,有人來借書了,我先去找書去!”他轉身,邁開步子,很快的消失在那一間間,一排排,一列列的書城中了。

她搖搖頭,在圖書館工作也有個好處,生活絕對不像想象中那幺單調,你會碰到形形的人?紓衷冢媲壩懈齪雲砂男±鹹欽饌際楣蕕某?停玩倘灰丫斕煤蓯熗耍漳蠹葉汲撲鹹d鹹聿陌。蟾挪壞揭話儻迨鄭丫呤炅耍成先侵邐疲蠢止畚薇齲濁寫認榘a<改昀矗負蹩賜炅蘇鐾際楣蕕氖椋媪災悖釗司妗衷冢蚜獎臼櫸旁詮裉ㄉ希倘喚庸矗槐臼恰賭愕男親罰槐臼恰蹲銜6肥貳?br>“莫老太,”嫣然拿起借書卡,登記着:“你對算命有興趣了嗎?我記得您上次借的全是科學方面的書。”

“科學是理的,”莫老太説:“命運是非理的。我看科學的書,是試着用理來解釋人生。可是,衞小姐,等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看過了真實的人生,活過了大半個世紀,你就會知道,人生有許多事,都是非理的。一個偶然,一個剎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就決定了人一生的命運。我借這兩本書,想研究研究中國人和外國人對‘命’的看法。”嫣然把書遞給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蹣跚的離去,她陷進了某種沉思中。命運,命運,命運是什幺?命運是非理的,是一種公式。她坐在那兒,拿着筆,下意識的在一張白紙上寫:“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運”她對着這公式出神。許多年前發生了一件偶然,許多年前不該發生那件偶然…她的情緒沉落了下去,心情像窗外的雨霧,朦朧而茫。她從很多年前一個天的早晨開始,就患上種時好時壞的“憂鬱症”這症狀會隨時發作,隨時把她從歡樂或明快中一下子拉進晦暗和哀愁中去。事實上,她覺得自己這些年來,並沒有什幺真正明快或歡樂的子。如果勉強要算有,就是剛認識凌康那段子了。她記得第一次參加舞會,是凌康請她去的。第一次離家去溪頭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電話機前等待,是為凌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有秘密,是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嘆了口氣,在紙上胡亂的塗抹着:“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運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矛盾+凌康+偶然+命運…=?”她停下筆,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來。心情陷在一片惘的混亂裏,悲哀乘隙而入,佔據了她的心靈。有好一會兒,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幺,做什幺,只是深陷在那種悽然的虛無裏。

“喂!喂!小姐,書找到了!要不要登記?”她被喚醒了,回過神來,那“安公子”正把三本書放在桌上,眼光直在她臉上,肆無忌憚的打量着她。

“你經常這樣子嗎?”安公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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