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看到她走過來時,他覺得心被猛地撞擊了一下,血在身體裏四濺開來。她變了,有着秧秧一樣的鬈髮,和秧秧一樣多而密集的耳釘,只是眼睛裏那種安靜而慵懶的憂傷,還頑固地停留在那裏——她還是她,卻彷彿又不是。風拂亂了她的長髮,在她的臉上,她也不用手去,就讓那些髮絲在她臉上眼前恣意地飛舞。她向這邊望了望,很無意地,卻讓他的心幾乎奔出了身體之外。她收回目光,定了定,再把目光投了過來,那種訝異的眼神,久久地落在他的臉上。一瞬間,他到了眩暈。

旁邊的人在拽他,大聲地和他説笑,他還沒有醒過來,他聽見自己叫了一聲:“笛子?”他看見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後用很快的速度看了看他身旁的兩個人,她看到旁邊笑着的年輕女孩時,心裏有些綿軟的失落。

他走了過去。他想告訴她很多話,他想要她回去,她媽媽急得很,還有外婆和爸爸…但沒有説出來,許久,他低聲問:“還好嗎?”她笑了,微微地。她眼神清澈地看了他,然後點點頭,算作回答。然後她問:“你呢?”

“我調來這裏了。”他説,看見她的臉有了驚異的神情,就那樣一點兒,很快又平復下來,安靜地看了他。他覺得自己勉強建立的一切,在她清澈的目光下,稀里嘩啦地倒掉了。她就有這樣的力量,不動聲地摧毀掉你的一切堅持。

車來了,她要上車,並不知道這車要把她帶去哪裏,她只想離開。上車之前,她突然又轉頭了,這或許是他們最後的會面,一生一世,也就這一面了,於是她轉過身,走到僵立的他的面前,看着他,看着他,然後,緩慢而低柔地説:“記得,以往的那個我,曾經,非常,非常的,愛過,以往的那個你。”他呆立在那裏,眼前依舊是剛剛她的模樣,被風到面上的凌亂的發,髮間清澈的眼睛裏有着慵懶而安靜的憂傷,那憂傷的面上,飄拂着,凜凜的淚光。他突然跑起來,用很快的速度。

她看見他在汽車後面奔跑,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再安詳,是那種生離死別一樣的悲慟。他還在跑,可是,他卻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她看見他終於頹然地停了下來,停在車穿梭的街頭,眼淚終於重重地跌落下來,落在口,被擊得粉碎,四濺開來。

一進來,是一股十分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有人在大聲地抱怨,沒有被“非典”害死,先被這可惡的氣味給嗆死了。

地下室大廳頂上的吊扇依舊那樣散漫地轉着,發出微弱的帶動風的聲音,還有牆壁上的扇葉的投影在幽幽地晃動着。

風扇的下面坐着幾個人,都是在這幾天突然失去工作的人。他們已經在這裏下了一個下午的圍棋。

地下室裏少了許多的人,都回家了——回家,一種能讓人戰慄的念頭。

電話裏,母親説了“回來!”她們盼望着她回去,她們沒有拒絕她,至少她們是原諒了她的,她們依然為她敞開着回家的門,那個晚歸的玫瑰花,可以飛回屬於她自己的那朵玫瑰花,她還為她開放着。

開門的那一瞬間,她忍不住地淚滿面。

而她一直微微地顫抖,是否因為遇見了他?直到現在,她依然不確定剛才的偶遇,他調離了那座城市了?一定是有太大的壓力,她理解他。現在她一點一點地回味,他的表情、他臉上那樣震驚的神情、最後的奔跑。而他比以往瘦了,瘦了那樣多。

走廊的燈光了進來,她看到牆壁上那張大的照片,秧秧拿着一瓶紅酒站在他的旁邊,她從裏間出來,有些紅腫着眼睛,他們三個人,都有些錯愕的神情,看着前面突然閃光的鏡頭。

她關了門,拉亮枱燈。房間瀰漫在一種温暖的橙之中。

她移走照片上掛着的包和衣服,照片上的情景遙遠得彷彿隔世,卻又真實得彷彿剛剛發生。她突然覺得乏力,她癱軟下來,坐在地上,大口地呼,眼淚大顆地滑落,心裏被挖走了的那一塊空着,迴盪着悲傷的風。

遊走在那悉的木質走廊裏,四周飄蕩着松節油的味道,一種刺鼻的清香。她找自己的教室,裏面有自己的畫架、畫框、畫筆、調板,還有他和秧秧。那麼短的走廊,卻宮一樣找不到終點,悉的景象縹緲地掠過,而她希望的那一切,卻是在另一個世界一樣地不能企及——而她明明就已經要找到了…

醒來時,那種失落的悵惘還停駐在心裏,她回味着她對他説的話:“以往的那個我,曾經,非常,非常的,愛過,以往的那個你。”那句話同樣像雷一樣的擊中了她自己“以往的那個我”以往的那個我…而如今的她,更像個已經冬眠的小動物,所有一切都沉睡在她肌膚的深處,假寐一樣地沉寂着。她希望的未來,繪畫帶給她的快樂和希望,她和秧秧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標——三十歲之前,一炮沖天!還有她的愛情,雖然加重了她的不安全,但她畢竟還是愛了。

她下牀趴在牆上仔細地看鏡子裏的自己,看着眼瞼下方那顆深褐的痣。

母親叫了她“笛子”外婆説:“笛子,回來!”秧秧説:“笛子是失散不了的,這顆痣就是一個記號,不管跑到那裏,一看到這顆痣,一下就能認出,這就是笛子。”

“笛子…”她‮摩撫‬着那顆深褐的痣,聽見自己嘴裏發出喃喃的聲音。

她被自己的聲音驚了一驚。

她摘自己耳朵上的耳環,一個一個地摘,直到把耳朵上的七個耳環都摘了下來,她慢慢地梳頭,梳那捲曲凌亂的頭髮。

她突然地落淚,看着鏡子裏的那個人呢喃地説:“秧秧,對不起。”而她已經覺得了窒息,茫然的未來,沒有希望的未來,水一樣席捲了她,淹沒了她,噬了她,要把她葬身海底。她聽見自己喉嚨裏啞啞地叫了一聲——她到了害怕,假寐在她肌膚深處的希望和渴望,突然間噴發般的甦醒,痛苦也隨着那些希望一起復蘇——她決定一一接受。沒有秧秧的世界,沒有他的生活,她要一一接受。

走廊裏的燈光透過門上方的小窗户照進來,打在牆上,一個規整的方格,方格停在那裏,一動不動,她害怕時間也會這樣一動不動,而她現在不能離開這裏。地下室裏有一個人檢查出得了“非典”在以後的十八天裏,這個地下室被隔離了。

十八天,現在看來,是個漫長的等待,焦慮煎熬着她,她要回去看她們,她知道她是她們唯一的安,她要帶給她們快樂和足夠的安全,從離開父親的家的那一天起,她就這樣告訴自己,那麼,將來她要做到這點。她還要重新開始畫畫,繼續她的學業,或許她已不再要求三十歲之前的成名,但顏料和調油的香味,她不想再離開。對所有這些,她都已經迫不及待。

還有,他。

他身邊的那個她,笛子是在意的,那個她會給他新的安,而笛子已經枯萎太久,她要再盛開一次,為了自己,為了還這樣年輕的自己。這時她想起他曾經説過,會等到她真正願意的那一天。他多傻,其實她是願意的,她多麼願意把自己給他。她抱了他的黑衣服,就像抱了以往的那個他,磨房中那個眼裏燃燒着慾望的他,他息着加了力,然後又突然地停止,因為剋制他有些微微地發戰。今天,她突然想讓他要了她,她着淚,覺到那時他的親吻,他難以呼一樣的息,他亂時的失控。今夜,她想把自己給了他,也彷彿一場告別,告別以往的他,也告別以往的她。

但她心裏隱隱明白,這是一場無法告別的告別。

現在,她走在陽光明媚的大街上,大街上的人多了起來“非典”疫情已經有所控制。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