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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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兵的,去哪裡身不由己。”小菲母親這時話,“比到鄉下種田好。她種田能從地裡收到鍋裡?別作孽了。巷子裡家家都有孩子下鄉
隊。
隊的都吃不飽。叫什麼不好,叫‘
隊’,買豆腐
隊的讓人罵死!”小菲知道母親不是不識實務,她只是怕氣氛太悶,和大家逗逗。
到了中午,看管已像是來走親戚的。小菲的母親招待他吃了午飯,給他幾角錢,作為出門的車費和公園、動物園門票錢。來省城一趟不容易。逛去吧,歐陽萸能跑了?跑到哪裡都要戶口,光有戶口沒用,還要居民糧油本,就算有它到別處也領不到糧票、油票,只能在這個居民區領。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戶口,跑得了戶口跑不了糧票,所以小夥子儘管放心地去逛,逛完回來吃晚飯。
看管放心地逛去了。小菲想把歐陽萸的兩天假延長。她把家裡的洗衣粉、白糖、過年特別供應的黃花菜和香油包了一個禮包,裝進一隻網兜,提著便要出門。母親把她叫住說:“大頭蠶一條,腦子一包水。禮物提在網兜裡怎麼行?”她邊說邊找出一箇舊布包,把東西一樣樣放進去,代小菲假如那人肯幫忙給歐陽萸開病假,才把禮物拿出來。放在網兜裡,幫不幫忙他都看見東西了,好意思再從他眼前拎走嗎?
可是沒人肯幫一個被看管在勞教農場的人開病假條。小菲傍晚往家走,想到多年前話劇團鬧的一場笑話,一個年輕學員特別愛吃豬肝,在一次宴會上吃了好幾桌的滷豬肝,第二天大便漆黑,把他嚇壞了。有經驗的老演員們說那是胃出血,把他送進了急診室。化驗結果的確是胃出血四個“+”立刻住了院。第三天他就出院了,說他拉出來的不過是在肚子裡變的滷豬肝。
小菲跑到一個食店去買滷豬肝。營業員說好久沒貨了,要買就是
拱嘴
耳朵。天已經晚了,她突然發現一個推小車的小夥在叫賣滷菜。他的小車上有個玻璃貨櫃,裡面擺著切好的滷豬肝、滷千張、滷豆腐乾。小菲買了一斤豬肝,回到家裡,發現只有上面幾片是豬肝,下面全是紅薯面蒸
後切成的薄片。慢說在昏暗天
裡難分辨,就是在點燈的室內看,它們也酷似豬肝。母親說人沒心肝,豬也沒心肝了。
晚上小菲的母親把看管帶到她的住處,讓他住裡屋,她得把小夥子伺候好,全仗他跟看管隊長撒謊,歐陽萸才能續幾天假。
新年第三天,老爺子早晨不想吃早飯,只是閉著眼靜靜地躺著。必須送醫院了。而老爺子一聽,便說:“不用去,蠻好的嘛。”他聲音遊走了不少,只剩下了氣息。母親對小菲悄悄說:“不吃飯,就不會再吃了。”果然,他一天只喝了幾杯加了糖和鹽的水。
當天夜裡,小菲和歐陽萸都守在老爺子身邊。過了一點鐘,老爺子忽然用遊絲般的聲音說:“去睡吧,明早見。”他們在隔壁躺下。不知為什麼,倆人抱得緊緊的。鬧鐘上起來,一小時響一次。他們總是輕輕走到老爺子身邊,聽聽他的呼。呼
弱是弱,但平穩均勻。第二天早晨,衝了一杯蛋花糖水,一勺勺喂,喂下去半杯,老人便
疲力盡了。自來水突然停了,樓上樓下的人都拿著鍋碗瓢盆去不遠的消防站接水。隊伍轉了八道彎,小菲往家拎水,讓歐陽萸和母親各佔兩個位置。
水拎到樓上,小菲馬上去看看老爺子,設法喂他一些水。她發現水也喂不進去了。但老人依然安詳地一呼一息,氣從他鼻子呼出,越來越細,越來越柔。她湊到他耳邊說:“爸爸,我們去醫院吧?”他不搖頭也不睜眼,眉宇舒展出一個笑意。小菲想,他的意思是:我很舒服,別麻煩我了。
她跑下樓,把歐陽萸從接水的隊伍裡找出來,回到老父親身邊,他的氣息已若有若無。
歐陽萸看看小菲。他從來沒經歷過這樣重大的時刻。小菲坐下來,把老人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上。老人的手修長潔白,沒一顆老年斑。那手輕輕蜷縮,成一個空心拳頭。小菲不去動它,鬆鬆地把那空心拳頭托住。體溫從溫熱到溫涼,拳頭放開了。與世無爭,撒手歸去。
他們在老人面前抱緊,一聲不響地淚。過了一會兒,兩人開始為他擦洗,更衣。有過金錢、地位、汽車、洋房的老人穿了一件四成新的布襯衫和七成新的棉祅走了。棉襖還是前年小菲給他買布做的。一個讀了七十多年書的人臨終
前一本書也沒有。是因為全讀進心裡了,還是因為他把讀書這樁聖事都看破了?
殯葬定在新年第五天。歐陽萸給貴州的哥哥打電話,哥哥在外地出差,嫂子接了電話,哭了幾聲,忽然問:“聽說你們那裡黑市菜油好買,多少錢一斤?”歐陽萸反應不過來,嫂子便請求和小菲直接通話。她說她想趁參加殯葬的時機買幾十斤菜油回去,貴州買不到黑市菜油。這時歐陽萸已反應過來,叫小菲告訴她別來了,火葬場太繁忙,父親的追悼會排不上號,所以決定不開了。
“怎麼不開了呢?”小菲放下電話在隔音間裡就問。
“我父親不願意開。”
“他告訴你的?”
“不用他告訴我。他什麼都想得開,會為一個追悼會想不開?如果他知道來參加他追悼會的人主要是想採購緊缺食品,他倒會想不開的。跟我父親,這些都用不著,他生前用不著,死後更用不著。”喪事辦完,歐陽萸回農場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做了個沙鍋魚頭。小菲去一家小食鋪打摻水啤酒。這個小食鋪不知哪兒來的門路,常常有啤酒賣,儘管它無泡沫無滋味。買啤酒必須買五香煮花生或炸藕盒之類,花生大半走油,藕盒是空盒子。你一看店員的樣子,就是在明告訴你:我就坑你了,怎麼樣?小食店還經營陽麵、
丁面、豬肝麵。小菲正盤算,五香花生和藕盒哪個讓她吃虧小些,一個女顧客從昏暗的店裡走出來。是孫百合。
但小菲馬上就明白跟她相認已不可能。孫百合的頭髮長了,但她把它梳成一支沖天羊角,上面繫了個骯髒的粉紅蝴蝶結,身上還是那件狐皮外套,卻血跡斑斑,到處破綻。從狐皮下出一截長裙子,不知什麼顏
了,邊緣全被踩爛。她慢慢地走到門口大灶前,把一個付了款的竹籌碼
給下麵條的師傅。
“兩碗陽麵?”師傅問。
她點點頭。小菲現在看的是她的背影,像一片隨時風起舞的枯葉。她把面孔轉向馬路。絕頂優美的側影。就在那一瞬,她的眼睛還那麼智慧。這一側的太陽
有一塊傷,血痂已紫黑。總有人想找個看不順眼的人揍揍,孫百合一定總讓他們看著來氣,所以碎磚碎石就照著她砍來。
小菲不用問也知道她為什麼瘋了。只是覺得如此大亂的世界,一個如此美麗的女瘋子太不好做了,危險處處都是,包括那些惡的危險。假如有一點可能
,她都會幫她避開那些危險。
陽麵煮好了,那個師傅面慈心軟,在麵湯里加了頗大一塊豬油。
“端進去吃吧?”師傅問她。
她搖搖頭,從背影看也知道她在微笑。她將背在肩上的皮包打開,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陽麵倒進包裡。師傅“哎呀”一聲。她又端起第二碗麵,不急不緩地再次倒進包裡。麵湯從包底淋出來。她的狐皮大衣不久也熱氣騰騰了。她從小菲身邊走過,雖然顧盼如舊,但小菲斷定她什麼也沒看進眼裡。她像睜眼瞎一樣空張著無怨無悔的眼睛。
她走後店裡最兇惡的女店員說:“好可惜,這麼漂亮個人!”小菲回到家,飯桌己擺開。她和歐陽萸都沒抱怨以水充數的啤酒。母親把煤爐提到屋裡,沙鍋裡的魚頭還在小聲咕嘟。不一會兒,啤酒居然把從來不醉的小菲得昏昏然起來。
“你記不記得那次你挨皮帶,我在臺下喊‘不要觸及皮’?”他看著她。他當然記得。
“有一個女人,穿件狐皮大衣,站在你右邊,你記得她嗎?”他想也不必想,點點頭。這樣一個女人,慢說男人過眼不忘,像小菲這樣的標緻女人,想忘都忘不了。
“我剛才看見她了。”小菲說,把剩在茶缸裡的啤酒喝完。
他等在那裡。故事肯定不會結束在這兒。
“她還那麼好看。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女人。瘦了不少,晚上看肯定像個女鬼。她過去差點就考到我們團來了。”他喝一大口啤酒。他的面孔比較可怕,又紅又紫,油光閃亮,兩隻混沌的眼睛極不靈活。他杯子沒放下,舉著個懸念似的。故事還是不可能結束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