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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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瘋了。”她沒有講她如何渾身冒著陽麵的誘人香氣,一團白蒸氣似的走在黃昏中。

夜裡小菲矇矓中聽見他說:“她瘋了?”她轉過身,他忽然抱緊她。他的喃喃自語該這麼聽:她瘋了,我居然沒瘋。我真幸運。也許沒有小菲,瘋的就是我。他這樣緊地摟抱她,在他們新婚時都不曾有。是歇斯底里的溫存。他一下子失去了老父親,女兒,還有那個遠遠相陪的陌生女子。問都不要問,那女子會多麼可心可人。他在一個新年裡失去的可真多,不過最重要的沒失去:小菲。這是他緊密擁抱她的潛臺詞,肯定是。

可他哭了起來。哭得之痛之透徹,小菲都給他搖撼得從內到外發抖。他似乎剛剛意識到父親沒了,女兒要到幾年後才會回家,而那個美麗的女子形存神亡。他曾經為小菲和女兒拋棄的戀人果真就是孫百合?話到嘴邊,小菲覺得問出來會很蠢。

小菲一句話不說。她的安他全受到了。

第二天晚上送他去火車站,年輕的看管已經是自家人了,笑著說:“阿姨放心,我會照顧叔叔的。”天滿街飛楊樹花絮。小菲正在鍋爐房加煤,嘴裡朗誦著“長夜難明赤縣天”時,一個人在她背後叫:“小菲。”她一鏟子煤翻倒在地下。歐陽萸站在門口,臉背光,但她看出那臉上的好情緒。

“你怎麼回來了?”

“回學院監督改造。”他兩手空空,小菲都沒想起問他怎麼沒有行李。她叫他先回家,她找到人替班就走。各種“病”她都剛生完一遍,馬上開假條比較難,所以她得費點勁才能找到替班的。

“我陪你。你燒吧。”

“都是灰!”

“忘了我剛從哪裡來,糞堆裡來!”他坐下來。她加完煤,也坐下來。談話馬上就轉到歐陽雪,小菲幾乎能背誦女兒的每封家信。女兒收到了爺爺留下的那個半導體子好過多了,不太寂寞了。

下班時間到了。小菲和歐陽萸並肩走出大門。她要他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她騎車馱他。那怎麼馱得動?她堅持要他坐,還要他捏捏她胳膊上的肌。滿天白楊花起舞,小菲想:就這樣,都別變,就好。讓他和她每天一塊兒穿過市區馬路,兩旁的店家沒什麼東西賣,他們也沒什麼錢去買,他們不計較,只要倆人能同路回同一個家。

小菲的母親一見女婿便問:“你的被子呢?光桿一人回來的?”他笑笑說:“有幾個人,家屬不跟他們來往了,東西不夠用,我就留給他們了。連我的牙刷都有人要。”回到藝術學院,歐陽萸首先受工宣隊的再教育和監督改造,其次是學生。所以他基本上是學生的學生。一些學生拿不準他名字的發音,就圖省事叫他老歐。老歐的勞動改造內容主要是掃地、沖廁所、辦牆報。老歐的筆字絕了,牆報總給人撕去當字帖臨。牆報成了藝術學院最藝術的地方。詩、文經過老歐編輯之後,比出版社出版的詩集散文集水平還好些。工宣隊的幾個師傅便問老歐有沒有外國的愛情小說借給他們看。老歐說原先是有的,抄家抄沒了。藝術學院幾個造反司令部都抄過老歐的家,工宣隊不久找到了堆放老歐藏書的倉庫。他們看一本就來和老歐聊一回,小菲和母親就備酒備菜,留客人吃飯。

過了半年,老歐便免除了掃地衝廁所之役,只需寫寫牆報。外面一共只有八個戲看,老歐神聊起小說戲劇,便給工宣隊師傅們添一項娛樂。來上門聽老歐神聊的越來越多,小菲的茶葉都供不應求。母親把一些客人喝剩的茶葉濾出來,曬乾,下回在鍋裡狠煮,有沒有滋味不論,一眼看去還是茶的顏

老歐靠人格魅力,靠學識才華,征服了工宣隊的師傅們,他們對老歐不光彩的社會身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菲只擔心母親三頭六臂也對付不下去,一桌一桌的晚宴在她看簡直是變戲法。但只要兩天沒有客人上門,她就心神不定。這些工宣隊師傅是大權掌握者,不上門是不是意味他們的反目?歐陽萸卻嘻嘻哈哈地說:“不會的!他們反而比文人好相處!”小菲的擔憂直到工宣隊師傅們再次上門才解除。有時來了三四個人,剛剛按照三四個人的分量把晚餐擺上桌,又有五六個人到了。小菲和母親都在這種時候做阿慶嫂,“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母女倆笑臉相:“快快快,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先坐下,菜這就添上去!”小菲總會跟母親進廚房,看老太太使出渾身解數。老太太七十二了,好在勞累一生身板子經得住累。她是個過窮子的天才,讓她無中生有地接待這樣突襲式的客人,她尤其來神。廚房窗外掛了一串串的貓魚,是一分錢一攤買來的。她沒有貓喂,就拿它們喂人。都是二寸長的魚秧子,撒了鹽晾乾,加辣子、香蔥,放在小火上炒,炒脆了是很好的下酒菜。她讓小菲把辣貓魚端上去,又拿出平時烘烤的飯鍋巴。她總有本事把鍋巴用最少的油炸脆,再燒一大鍋滷子澆上去,滷子紅紅綠綠,卻沒有什麼值錢東西,不過是費點鹽和味。再就是她那幾個醃漬罈子。沒有白糖,她用糖做的甜酸大蒜和白菜也可以充數。老太太從來是有備而來,不讓任何客人空腹而去。

小菲左算右算,憑她給母親的幾十塊錢怎麼也不夠這樣大的開銷。一問,母親便煩,噁心她說:“我在外頭投機倒把,欺行霸市啊!”不然就說:“錢是不夠,那你再多給點吧!”她還真向小菲攤出巴掌。老太太話稍微好聽些就是:“還能老這樣嗎?總會發他薪水的。”小菲不知母親的信念是從哪裡來的,但她想老太太挑著大梁,她愁什麼呢?老太太偶爾會說:“到夏天就好嘍。”夏天她可以把西瓜皮拾回來,用刀剖去紅的那層和綠的那層,中間青白的留下晾乾,用鹽暴醃,炒豆十分可口。夏天可以替代正式菜蔬的東西很多,冬瓜皮,紅薯秧子。老太太說:“燒好東西哪個不會?把邊角料做好才叫本事。”夏天東西存不住,老太太到了下午真的去欺行霸市,把一個魚攤子包圓,還叫人給她做腳伕挑回家。

雖然只有兩間房,大家把老歐家當成了俱樂部。學生們一年前還在吼:“老歐,老實點!”現在常常是:“老歐,請教你一個問題。”老歐清癯一輩子,這時卻發起福來,一笑就笑成一個心寬體胖的漢子,氣聲壯。藝術學院開始招生了,招工農兵大學生,工宣隊長說:“讓老歐參謀參謀招生組的成員結構吧。”結果招生簡章也是老歐暗裡起草。

老歐不僅在暗中受人崇拜,小菲也是地下師爺。來找老歐的人馬上發現小菲可以做表演輔導員,兩間房的功能越來越多樣,小菲在轉不開身的小屋比畫“山膀”、“雲手”輔導朗誦,老歐在大屋開文學戲劇講座。漸漸地,這些求師的人會在進門後靦腆地擱下一隻包,裡面有時是幾個皮蛋,有時一斤榨菜,有時還會是一截火腿。老太太會把小菲叫到廚房,小聲告訴她,某某送了一塊叉燒裡脊,給她(他)輔導時多賣些力氣。

不少讓小菲輔導的男女青年成功地躲避了上山下鄉,成了軍隊、省、市、地區的藝術新人。老歐的講座不像小菲那麼立竿見影,但入座者都有一定權勢或一定的有效社會關係。其中一個工人業餘編劇認識省革委會宣傳處長,便去替老歐請求恢復薪水。

夜深人靜,小菲和歐陽萸躺在上,慢慢地談著有了薪水之後哪樣東西是首先要添置的。他說首先給她買一套像樣的衣服,銀灰的或者海軍藍的薄料。她反對說老也老了,穿什麼不一樣?他說她才四十歲出頭,老什麼?她建議有了錢買個新,現在的墊太老,彈簧松得她老睡在坑裡,翻身都吃力。他說他想起一個好主意,有了錢他們馬上買票,三個人一同去青海,看看歐陽雪。兩年沒見女兒了,老太太從來沒離開過外孫女那麼長時間。她說這計劃好是好,恐怕他的身份不允許他自由旅行。他悶下來。那必須多大的面子,開多大的後門才能讓一個未摘帽的、正在監督改造中的人逍遙幾千裡?也許能找方大姐想想辦法?她現在“結合”了。他不會找她的。他越來越明白他和這個少年時的大姐不可能和解。

“有了錢,我還請你去玫瑰法國菜館吧。”他說。

“現在叫‘地拉那’西餐館,賣的大部分是罐頭裡的東西。”

“管它呢。環境總是清靜的。”

“不知道,好久沒去了。”

“好多年了。”

“肯定會恢復你的工資嗎?”

“誰知道。”他才不會提著氣等待。他有他父親的態度了:無可無不可。

“真發了你工資,我們請媽媽一次。再給她買一件絲棉祅。她幾十年前就想有一件好絲棉襖,綢緞面子,黑顏。”小菲奇怪倆人怎麼會談錢談得如此溫馨。談錢會成為倆人的纏綿細語。人會變得如此不漫,抑或變得太漫了,散發銅臭的話題也可以談出詩意。原來如此:他們愛錢,曉得厲害之後兩人才正視這一點。她和他相依相偎,一夜一夜地談他們將拿那筆縹緲的工資做這樣買那樣。原來這是個滋味鮮美的話題呢!

又到了初夏。恢復工資的事仍然遙遙無期。他替工人編劇修改的話劇倒是在全省上演。據說那位作者拿了一筆編劇費,但老歐是沒份的,從此工人編劇紅了,到處有劇團請他寫戲,他便總是請老歐“修改”每修改一次稿子,他便滿口諾言,一定要為老歐的工資去拼打。最炎熱的一個傍晚,工人編劇來了,居然現在隨身帶著吉普車司機。他說:“有眉目了,最遲下個月。不好這個月就恢復!”這天家裡剛吃過綠豆粥。一來便是兩個趕飯的。小菲和母親商量,趕緊幾個菜出來。老太太打著芭蕉扇,說她不動了。這個人叫了一年“狼來了”現在只要他來,老太太堅決不動。小菲好說歹說:這個人可不能得罪,說不定這回是真的“狼來了”老太太說他是狼喊狼哩——他自己就是狼!

小菲沒辦法,自己翻箱倒櫃。老太太一看她找出了她藏的一香腸,三黃瓜,又找出她在碗櫃最角落的一小瓶小磨香油,上手便搶。

“你敢把我的東西拿去喂狼,我剁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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