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鴨子集-佔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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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o年——為自己方便起見,我將說民國九年。民國九年,過了中秋,月亮看過了,大家都說中秋以後是重陽,我們就登高罷。果然我們所猜著說笑的應驗了,九月三來得公事,要我們部隊轉移渭城,命令非常明白:1本部第七十四連,於九月十
以前移駐渭城,作邊防之鎮攝。
2受第七旅司令官指揮。
3開抵渭城時,對於本地人,不得稍有擾動情事,違者以軍法第四條處之。
4到後即將一切詳情稟部。
5該地地勢詳略圖,均應於到防五以前測明報告,切切!此令,…那個地方,原住有另一軍的守備隊。在先前,因為地方分配的關係,相持過互用炮子轟嚇追追的事,已有過許多次了。到雙方的子彈消耗數、兵士的死亡數相等時,長官便自然而然又停下攻擊令來。這不是故意拿人命來相賭嗎?然而“服從”為軍人天職,這類戰事,就是一直延長下去,到最年青的兵士白髮蒼然(幸而每戰均無子彈著身)後,恐怕還是要再延長下去!
在得到開拔令以前數,我們就得到一個可喜的消息了,由第七旅傳出。
“因為這消息用不著秘密,”那是七旅的副官見我們司務長去領伙食費時說的。他談及這消息之先,說這消息用不著秘密,也許是想減輕他一點亂談話的罪過罷。然而這消息是當真用不著秘密的。就是他不同我們連上的司務長談及,這消息不到二,我們第七十四連,以及同住在永綏的十三營,以及新由川邊移來的炮兵營,也總會知道了。七旅司令部象那個副官那樣愛說話的官佐還有許多,據連長說副官長就是一個。我還不說出那消息來,消息的確是可喜,因為果真守備隊所佔領的幾處地方,若是由他們退給我們,一些帶有太太不大願打點小仗的下級官佐就快活了。我們呢,也可少擔點心,能脫衣解子彈帶好好的睡幾天。不過這中間有些倒無聊起來了,渭城歸了我們所有之後,前方不會同別人前哨相觸,愛放槍的從此找不出一個機會開槍了。下級軍官也有些不樂意的。就是那些沒有家眷也沒有職務的見習員、助教練,他們在後防不當衝的地方駐紮,則每
陪到兵士下
嘗曬太陽、跑圈子是不可免的事。
有人在軍隊中(我說是我南方那種東拼西湊合成的軍隊)過嗎?只要到過,他就會知道開差時是怎樣一種近乎狼狽的熱鬧!我無法同不曾見過這種情形的人來說開差時的紛亂,因為這紛亂比戲場散後,比炮仗鋪走水,出法場上犯人掙脫繩子,比什麼什麼都還要無頭緒!大街上,跑著額上掛了汗點的傳事兵。跑著抱了許多紙菸的副兵(那不消說是他老爺要用的)。跑著向紳士辭行的師爺。司務長出出進進於各雜貨鋪,司務長後面是一串扛物的火夫。…河碼頭的被封了的烏篷船,難民似的擠滿了一河。渡船上蕩槳的,多是平只會把腳掛在船邊讓水衝打悠然自得的兵士們了,為得是這時節已無“放乎中
”的暇裕!銀錢鋪擠滿了換洋元的灰衣人。小副兵到街上嚼栗子花生的,見了他自己的長官也懶得舉手致敬了。營門前候著向弟兄們討女兒風
賬的若干人;討面賬,酒賬,點心賬的又若干人。…城頭上吹著各營各連集合尋人的喇叭。還有…馬匹那時也自然而然嘶叫起來,參預這種熱鬧。
至於若說是移防是出於不得已,後面還有人跟著呢,那景象又不同了。那時各樣鋪子各樣人家的大門,已不是那麼隨便的敞著,全城除了縣衙門同幾個與銀錢不發生關係的廟門外,恐怕大門都關閉了!那時警察必不敢再在街上站崗。那時地方團防局那幾尊劈山炮,必又很妥帖的安放在局門前。…街上所走的就是兵。兵的思想一致是乘到這時順手撈一點值價的物什;同時忘不了後面追懾的敵人,臉上多著又兇惡又可憐不知所措的顏
,行步匆忙,全身的機關象不能自主的痙攣著一樣。這次開差是勝利,是類於追別人的事,所以紛亂中還能保持著歡樂的空氣。縣知事也不躲避,還把全連自“見習”以上都請到衙門去喝了一席酒,弟兄們又另外送了兩隻豬兩隻羊四大壇酒來。據一個兵士說:他從團防局過身,那尊劈山炮也還不見出來,守衛的很安閒的在局門前倚著石獅子小睡。
大家把那局丁小睡的情事笑談了一陣,且引出許多關於守衛誤事的笑話來增加趣味。
在開差的前一天,初七早上,我們各樣東西都預備了,我正想為家中寫一個信,用記簿按在牆上畫。
“老弟,我,這個,”一個人在我背後拍我的肩。
聽他聲音,不回頭就知道是四表哥了。
“我寫個信告家中,說明天開差,我們還是一路伴著。”
“很好!我也正想——老弟,你看!”我回過頭來,見他手上提了四雙草鞋。
“老弟這個用不著,太大了。我代你領來兩雙,但都照我的腳樣選下來了,我知道你用不著,就把我穿罷。”
“你知道我不用嗎?走遠路非要草鞋不行,麻練的腳會痛!”其實我見了那糙的草鞋也怕,不過因為四表哥太忠厚,故意同他鬧著罷了。
“那我為老弟去買兩雙好的。”
“外面買的不會有那樣結實。”
“那就用這兩雙,”他從那四雙草鞋中分出一半來。
“你為什麼幫我領這樣大的來?我怎麼用得著——你看!”我把腳去比“你看,套起這草鞋還長!”其時我腳上所穿的是一雙稻心的軟薄草鞋,比的結果,是這樣把四表哥為我領來那雙草鞋套上,剛剛合式。
“本來沒有同你腳相彷彿的。”他麻面上近顴骨那幾點痘疤紅起來了,心裡若不好過的樣子。
我的脾氣是一遇到四表哥為難時,要看他臉上的一切變化,就再上去,不管別人難堪,只圖自己受用。
“那你何必幫我去領呢?讓我自己去選!”我還在前進。
我不該說那種話,說出我就有點悔了。但我既已出口,也不出開玩笑的意思來,因為我知道接著他會有更好看的臉嘴給我樂。
“那我去退,”很用力的說了一句,他跑出去了。
“四哥!四哥!我同你玩的!莫發氣罷。我草鞋還有著咧。”我忙解釋,想拖著他的衣,來不及了。
望到他出去,略略回頭轉來,這回頭象不是望我的神氣,我不知所措的想追出去。
——看他一臉的麻子都紅了,真太難為情!
——他會把草鞋當真退到司務長處去讓自己去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