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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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佐松罵罵咧咧,心中不平,他是黃城幹部中最苦命的一個,只要災難出現,他總是第一時間出現在現場,這是他的職責。另一個出現的人是李百義。所以他們是一對。但李百義有榮譽,他沒有,反而可能因為微小疏忽受到指責。在一次重大車禍中,本來沒死人,但其中有一個患心臟病的老人在送醫途中心肌梗死亡,書記把陳佐松罵了半個鐘頭,好像那個人的心肌梗是陳佐松策劃的。這種指責讓陳佐松憤怒到了極點,但李百義使他恢復平靜。

他告訴陳佐松,人是不可能為了取信於別人而行善的,因為人有缺陷。一個有缺陷的人不可能要求另一個人達到完美,並非他沒有這樣的權力,而是沒有這樣的能力,因為他不知道完美是什麼。

陳佐松覺得李百義這個道理很深刻,也暫時平復內心憤怒。陳佐松只服從一個人,就是李百義。在他看來,只有李百義是那種看上去幾乎沒有缺點的人,只有李百義有權力指責他。這幾年陳佐松完全是靠和李百義的友誼支撐著工作,他對副縣長這個倒黴差事厭煩透了,成天想著回去當律師。

直到李百義居然有一天選上了副縣長,陳佐松到希望重新來臨。在他看來,完全有可能因為李百義的加入,使副縣長這個工作變得有趣和有意義起來。但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李百義亂倫的謠言。現在,陳佐松孤獨地在堤壩上走來走去,嘴裡咒罵,心難平。他即使相信李好的話,李百義完全無辜,謠言也是長腳的,等到真相大白,李百義也已經毀了。但他相信一條道理:好人並沒有好報。好人之所以存在,不是因為有好的報應讓人期待,而是因為有信仰。李百義就是這樣。

陳佐松一邊指揮搶險,一邊腦子卻是亂糟糟的。他到處找李百義,問他來了沒有。兩個鐘頭後他在洪口管湧處重新見到李百義,是在他奄奄一息即將斃命的時候。有人到他面前大喊大叫,說出事了,出事了。他聽到報告說李百義在雨後的第一天黃昏就來到石灣豁口,他會看天象,看出這雨要到半個月後才會止住。一切果然如李百義預言。但之前並沒人相信他的話,謠言纏身的李百義的權威正在消失。所以沒來得及做抗洪的準備,洪水就來臨了。只有李百義自己帶著他的工人在最危險的石灣一帶築了防洪堤,別處則門戶大開。大水淹進城裡,蛇從各處鑽出來,人們才恍然大悟。

李百義在現場苦戰了幾晝夜,陳佐松聽到了他的消息,但一直沒見著。等到他見到李百義時,這個傢伙已經躺在擔架上,臉蒼白,不斷地大口大口嘔吐。這是食物中毒的症狀。洪水使穀子發芽,他誤吃了帶毒的谷種,所以中毒了。

陳佐松聽了氣不打一處來。他深知李百義的本:左手大把出錢救濟窮人,右手對自己卻像對待長工一樣無比苛刻,到了近乎自的程度。所以這個人吃有毒的谷種是活該。

陳佐松握著他的手,可是李百義還在吐,好像連膽汁都吐出來了。陳佐松大聲咒罵:你這個糊塗蟲,你又不是烏鴉,吃谷種幹什麼!

李百義糊糊地說:…你放心,我命比石頭還硬。陳佐松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李百義什麼苦都受過,所以什麼都不怕。

他被抬上汽車時又對陳佐松說,放心,車都軋不死我,鬼都怕我…

陳佐松說,我也怕你…你給我好好治,好好活著,我還有話要問你。

李百義送走了,陳佐松回到現場繼續指揮。現在他有幹勁了,就是李百義給的幹勁。李百義是陳佐松的神源泉。

李百義在一天一夜之後醒來。

甦醒之前,李好一直守候在他身邊。當她在急診室第一次看見李百義昏不醒的時候,幾乎要暈厥過去。她撲在父親身上,叫著爸爸。

這是一種夾雜著父愛的情愛呢?還是一種夾雜著情愛的父愛,或者說兩者是一回事。在一個恩的年輕姑娘心中,突然升起的愛已經從恩轉變成另一種堅韌不拔的情,總歸是對一個男人的愛吧。

李好不停地撫摸李百義的臉,理他的頭髮,傷心絕,使得醫生無法實施搶救。李好看到一幅畫面:李百義正在遠去,向她召手…醫生和護士好不容易把她勸開,安頓在急診室外面。醫院裡的人開始相信那個遊蕩在城裡的傳聞,眼前這個姑娘在肆無忌憚地表達情,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這只是情豐富的女兒的單相思。

幾個小時過後,李百義仍然昏。李好幾乎要瘋了。她不停地跟他說話,在他身邊唱歌。醫生看出她反常的表現,向她解釋這只是正常的昏,毒藥並沒有真正傷害到李百義的神經,不超過一天他就會醒來,這之前昏是休息的一部份,或可以說是用藥之後的一種沉睡而已。

但這對於李好無濟於事。她在他身邊不停地說話,把她的愛傾訴出來。來看望李百義的領導們都目睹了這一畫面。他們仔細打量李好,心中的猜測慢慢被證實。陳佐松心急如焚,把李好叫到走道,警告她這將對李百義不利。

李好第一次用一種無所謂的眼神看陳佐松,說,我不怕,我和他結婚是遲早的事,我愛他,關別人什麼事。

陳佐松終於發現,事情的嚴重遠超過他的估計。就算李百義沒有一點責任,這也是他對女兒過份溺愛的結果。他的愛驚天地泣鬼神,以至於會如此萬劫不復。這個每天與李好朝夕相處的父親,成了這個世界上男人的最佳樣板,也是唯一的不可超越的偶像。她的愛已經預備好,好像火藥儲滿等待引信一樣,當歲月來臨,暖花開,李好對父親的情就在一夜之間突然轉變,成為生死不渝的愛情。

陳佐松無可奈何地離開了了醫院。

李百義漸漸醒來。準確地說不是從昏中,而是從睡夢中甦醒。他看見了女兒,因為李女兒把他緊緊抱住了。

李百義讓她不要難過,說他沒事兒。可是女兒沒有鬆手,她作出了一個讓他覺異樣的動作,親吻他,吻他的臉,眼睛,甚至嘴…

李百義說,好好,別這樣,啊。他習慣稱女兒為“好好”可是李好不放手。李百義摸她的頭,說,你看,我沒事兒,啊。

李好把臉貼著他。護士都看見了。

李百義拍女兒的頭,說,好好,放手。

不放。李好說。

李百義很尷尬,對護士說,你看她…這孩子。

李好的眼淚淌在李百義的臉上。他覺到了,那是一股溫暖的細。他突然也不住眼眶紅了。

李百義知道在女兒心中,有一種非常特別的東西,那一種對愛的回應。這是李百義從事慈善事業多年來一直沒有品嚐過的,他最需要的東西,他的親人親人對愛和奉的回應。李百義聽過無數人的誇獎和讚譽,但他不會在意,他的心中早就放棄了對聲名和榮譽的追逐。他傾盡心力愛別人,不求回報,但他今天知道了,他雖然不求回報,但他是需要回應的。回報和回應不同,回報可能更多是物質的,而回應卻是一個心靈因為被另一個心靈愛,而恢復了愛的信心,產生了愛的能力,從而對愛她的那個心靈自然產生的一種溫柔的回答。

就在這一剎那,李百義突然到:女兒已經長大了。他似乎在慢慢理解為什麼她會對自己產生愛情。幾個月前,當女兒第一次把一封情書到他的枕頭底下時,他還以為是一個玩笑。那天早晨,李百義起後整理鋪蓋時突然發現了一個信封。信封上寫著:李百義收。在此之前,李好給他留便條都寫著:爸爸收。

李百義讀到了那封由女兒發出的動人的情書。這是李百義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居然是女兒發出的。李百義從來沒有談過戀愛,除了母親和妹妹,他生命中唯一接觸的女之愛來自於李好,可以確定,這是沒有血緣關糸的男女之愛。九年前李百義把李好收養下來時,他就決定要投入這輩子最深沉的父愛給這個孤兒。現在他發現,女兒對愛的回應比他更深沉,在情書中她仍稱他為爸爸,但所有的語言都傾注了一個年輕姑娘對她的愛人最熾熱的愛情。

李百義當年種下的桃樹,現在開出了另一種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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