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七折·常恐悔吝,霧雨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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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更可怕的還在後頭。
獨孤天威從身後草墊裡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嗚嗚低
的少年面前。
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裡顯得格外鮮明,他終於記起橫疏影
間、頸側、肌膚,乃至腿心子裡溼濡的誘人氣息,有種想哭的衝動,這件衣裳卻令他完全無法哭泣,姑
集會所用的黑袍。
耿照從沒想過有這個可能。倘若加入“姑
”的復仇行動,並不是橫疏影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殞的當下,這個真正意義上的“空林夜鬼”已徹底擺脫制裁,毋須負擔任何的責任,自此逍遙法外,繼續以無辜的受害者的姿態,苟活在世間——“你——”他奮力撲前,扯得鐵鏈鏗然繃緊,幾乎拖動刑架:“是你將她捲入起中……原來是你!是你害死了姐姐……是你!”獨孤天威驀然瞠眼,使勁一揮鐵烙,打得耿照口噴鮮血,整個人撞回磚牆,被搖動的鐵鏈“鏗當——”地吊在刑架下,
搐著掙扎不起,膩紅的血唾長長墜地,如一
筆直的細紅篾子。
“是你將她捲入了其中,是你沒把她保護好……是你害死了她!”始終嬉笑怒罵的男子狂怒起來,發了瘋似的揮擊少年。
“你以為我是為了什么,才讓你到她身邊去的?不是讓你去享用她的身子,圖個而已,是讓你去照拂、去保護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讓我知道的,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要我一想
手,她又要變著法子瞞我……這些年我們就這樣瞎轉悠著,所以才要你,才用得著你!
“讓你去慕容那廂,就是防著有今,要用你時,你這個廢物到哪兒去了?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要權勢,我便
掉閭丘父子;她要財富,我把整個
影城的財
都
給她……卻不信我,偏信你這沒用的東西!
“你想謀反,我可以把天下拿來給你,慕容柔算什么東西?他能奈我何?你若來問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條八條絕妙計策,教他沒得吃乾瞪眼,不用你賠上一條命!你以為你很聰明?本侯比你聰明十倍!什么時候輪到一名小小舞姬,來決定本侯的生死!誰讓你自作主張?誰讓你自作主張了!”耿照在恍惚中睜開浮腫的眼皮,才發現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縫間不斷滲出水漬,不知是汗唾抑或淚水。
這一瞬間他明白自己錯得離譜。獨孤天威並不是唆使橫疏影投身陰謀暗的那個人,若是如此,蕭諫紙也不致看不出來。他只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痛失至愛、後悔到不知該怎么辦的男人而已。
或許獨孤天威也才剛搞清楚這一點。
獨孤峰的死,他沒有半點覺。討厭的正
所生的討厭小鬼,他不曉得獨孤峰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貴族門閥習氣,打小便覬覦父親所擁有的一切:爵位、財富,長大後或許還要加上女人。明明他就沒在平望都待過多久,只能認為是從岳家承繼而來的壞種,就像陶元崢儘管頭角崢嶸,也不過就是厲害很多的老鼠;平常的老鼠該是陶元岫那樣,貪婪無用,好吃無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憐憫。
所以峰兒就只能勾搭上雲錦姬那種女人。
獨孤天威一向討厭雲錦姬,但云錦姬最為他所憎惡處,偏偏是她對獨孤天威最有用的地方。他需要這個愚蠢、虛榮,嘴巴和腦袋分不出輕重的女人,無法自制地對外散播自己的各種失道,包括傳宗接代上的。須得有這種來自枕畔帳裡的可信證言,才能讓他顯於外的各種荒之舉,從掩飾變成真正的護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終沒有真正放過他,但近幾年間始終無處下手,雲錦姬倒也不無功勞。
峰兒遇刺無救,這個蠢婦當眾撫屍痛哭,擅自跑去靈前守孝,獨孤天威也都不當回事,直到她對押運橫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說這個窯姐兒出身的賤貨禍亂影城,養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殺了世子云雲。衙差尷尬不已,城中諸人看煩了她整
的鬧騰,紛紛走避,只一名貼身侍女拉著。
“那天殺的賤貨啊!”雲錦姬哭喊著,如唱大戲一般。
“將來我要指望誰?”獨孤天威越檻行出,掄著隨手從靈前抄下的銅燭臺,當著官差的面活活將她打死,打得紅白噴濺,分不清是燒融的蠟抑或腦汁髓漿。打完一抹臉,衝嚇傻的衙差笑道:“不好意思啊,家教不嚴,貽笑大方。一會兒請官爺們吃酒,全都吃上啊。”到底他和小影兒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聊天了呢?
獨孤天威竟已想不起來。客居京城的記憶和這裡就像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不只是人,連畫面背景的調都不一樣,活像上輩子的事。
回過神,橫疏影已不和他說事了,反正說了也沒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問問我?
“小影兒是你和我,聯手害死的。我是害死她的頭,你是害死她的手。”把鮮血淋漓的鐵烙杆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頹然坐倒,爬了滿臉的分不清是汗是淚,眼神空,眸焦彷彿落在極遠處,低聲道:“她跟了我,註定慕容不放過她;你沒拉住,所以她便死了。她這一生就我們兩個男人,我們都是廢物,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沒用的東西。她錯信了我們,才落得如此下場。”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
那是從耿照身上搜出來的,橫疏影在獄中留給他的遺書。
橫疏影自縊後,牢房裡找到這封書信,軍卒不敢自專,連忙呈將軍,慕容方知橫疏影與耿照的關係非比尋常。若橫疏影生前傳出此信,或是聲東擊西之計,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還顧著使什么
宄計謀?
將軍看過與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檢查過後,再取新封封起也說不定。總之,這封遺書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錦轉耿照。耿照出冷爐谷後馬不停蹄,尚未拆讀,後又落到獨孤天威手裡。
你……為什么沒給我留下隻字片語呢?
是沒話說、不想說,還是再不必說了?
要到失去之後,才發現自己丟不起,男人就是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獨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來,將信封移到燭火上,看著輕煙繚起,火舌卷著紙張,就這么捏著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輩子來贖罪,不停地處罰自己。你跟我一道。”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著可怕的燻痕,汙濁的空間氣味裡隱約有脂肪燒焦的惡臭。
“你如果想逃,我就殺你父親和姐姐;你如果不夠痛苦,沒有像我現在一樣痛苦,我就拿你父親姐姐來彌補當中的差距。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們便能活得好好的。
“當然,如果我反悔了,我會把他們拉到你面前,讓你也嚐嚐這種有心無力、難以挽回的滋味。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你還不知道你會有多痛苦。”牢門關上,蹣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盡處。
失去燭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見五指,汙濁悶滯的穢氣裡,灰燼的淡淡煙燻混雜著衣袍上殘留的體香,開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么。不知過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嚎哭聲迴盪於偌大的空間內,始終沒有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