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七折·常恐悔吝,霧雨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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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天的囚,剝奪了耿照的時間

他漸漸分不清早晨黃昏,也不想去區分。城主說的話可能是真的,他對耿照的憎惡,靠體的刑求折磨已無法抒發於萬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著,才能深刻而反覆地品嚐那份無力和痛悔,無休無止。

黑牢每放飯兩次,當然不能大魚大、佳餚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餿水豬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飯。這讓耿照想起了從前在執敬司的子,還有剛上山時在長生園,橫疏影去探望七叔,總會給他帶上糕餅……耿照幾乎每一餐飯都是著眼淚吃完,滿嘴說不出的苦鹹。

他很早就從刑架上被放了下來,牢房裡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飯的人會把穢桶取走,收拾餐具時再給他換個刷洗乾淨的來。牆壁頂端的遮板不知何時也從外頭打開來,能見頭月光。耿照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這石屋可能建於後山某隱蔽處,四周林相茂盛,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裡依舊幽黑。

此地不知為何,有種難以言喻的,無論是飄入窗檻的空氣、清晨聽聞的鳥鳴,乃至透入林間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到平靜,彷彿曾經久居於此,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當的位置,不會暴起傷人,閉眼都覺自在。

放鬆之後,耿照開始覺得疲憊。

可能是幽邸一役為擊殺殷橫野,耗去太多心力,絕大多數的時間他都蜷在草堆裡睡覺,可能也是因為醒時太痛苦,無法停止思念橫疏影,然後又陷於無休無止的懊悔與無力當中,他寧可不要清醒。

諷刺的是:在這裡的每一覺,都睡得比在冷爐谷或朱雀大宅時更沉,雖說不上香甜,起碼不會輾轉返側,或由“殷賊殺了所有人”的惡夢中慘叫驚醒。

他不是沒想過其他女子。紅兒、寶寶、弦子……還有霽兒呢?姐姐被捕後,霽兒到了哪裡去?是不是落江湖,有沒吃飽穿暖?

耿照不敢再想。她們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寶寶錦兒;但如今嶽宸風也已經伏法,會不會沒有了他,其實她們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進這些危險的事端,不用再去面對下一個嶽宸風、殷橫野,乃至無比血腥的朝堂之爭,落得像橫疏影一樣的下場?

他甚至又想起了蕭老臺丞的放下。

沒有這么個偉大的人,是世間非他不可的。何況是他。

虎帥能放下江山爭霸,揚帆出海冒險,連刀皇前輩都可以當個打魚的閒漢,他為什么不能把自己,就放在這個小小的石室裡,帶著對橫疏影的無盡思念和懺悔,就這樣過完一生?獨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諾千金,他若保證父親和姐姐能好好活著,必然是衣食無憂——“你他媽是腦子壞了罷,耿小子?”耿照一度以為是幻聽,直到看到角落裡那身悉的漁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半截小疤,驚得從草墊坐起。本想眼睛確認一下,赫然發現刀皇手中所捧,正是平自己用飯的大碗,滿頷飯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盤盛的另一隻海碗裡菜餚狼藉,倒先把都吃完了,忍不住抱臂喃喃:“不對。就算刀皇前輩來了,怎能吃我的牢飯?摻入平生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寫實,以致真假難分,這是產生幻覺的徵兆。況且,即使是刀皇前輩,也不能知道我心裡在想什么——”武登庸“噗”的一聲,噴了他滿臉飯粒,猛捶口。飯粒挾著三才五峰等級的內力打在臉上,那才叫一個隱隱生疼,耿照被噴得幾乎跳起,終於確定不是幻覺,趕緊摘了老漁夫間的葫蘆拔開蓋,灌了老人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兩條名字。

“你沒有幻聽,也沒有幻覺,只是對著牆自己跟自己說話而已,我看離發瘋也不遠了。”武登庸緩過一口氣來,在揍他一頓還是繼續吃飯之間猶豫片刻,終於選擇了“真香”。

影城是有好廚子啊,我老天。難怪你寧可吃牢飯也不走。”耿照神一黯,又頹然坐倒,低聲道:“前輩有所不知。我害死了——”

“明白明白,橫疏影嘛,聽說是美人兒一個,可惜可惜。”雙掌合什往西方拜三下,低聲祝禱“來生有房,專靠爹孃;若未投胎,保佑發財”,轉頭衝他冷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聽聽這輩子在我身上,能算出幾條人命?”耿照啞口無言。陶老實、靈音公主,還有數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臺丞才以刀皇前輩為例,說明“放下”二字重逾千鈞,卻也輕如鴻的道理,取決永遠在自己手中,與旁人無涉。

“涉你媽的死人頭。”刀皇抄起空碗本劈頭扔去,眼尖瞥見碗底尚有一抹殘油,想起適才拌飯汁的美味,轉了一圈釦回嘴邊完放下,瞧得耿照兩眼發直,簡直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么。

武登庸乾咳兩聲,趕緊回到正題。

“你這不叫放下,叫逃避。逃避從來不能解決問題,它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問題。獨孤天威拿父親和姐姐的命威脅你,你這么顛的跑來已夠蠢了,居然還信了他的鬼話……你這樣信不信殷老鬼活過來找你算賬?你這是踩著他的智商在豬圈裡滿地摩擦啊!”老人嚴肅說道:“以你擊殺‘地隱’的威名,連來都不需要來,寫封威脅信教獨孤胖子好好做人,你就是正道作派;半夜把他裝進他兒子的棺材裡釘上富貴釘,帶你家人揚長而去,這就是道七玄的樣子。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在外頭難以掌握飄忽無蹤,你爹你姊就是在他手裡做太爺。他要有那個瘋勁,直接送兩顆人頭給你不是更好?”這個道理在幾天前莫說耿照想不到,便是說給他聽,以當時傷心亂極、腦袋一片空白的狀況,怕也聽不進去。經過了黑牢的沉澱,其實心緒在不知不覺間平復許多,一經刀皇點醒,茅頓開。

武登庸見他已然清醒,這才點了點頭,準備接著告訴他更重要的訊息。

“桑木陰之主馬蠶娘離開冷爐谷之前,曾來見我,請我向你轉達二事,因事關重大不能著落文字,僅能口傳,你且細聽。”蠶娘……那晚寒潭繾綣時,嬋兒為什么不自己告訴我呢?

耿照見老人說得鄭重,整整破爛髒汙的衣襟,端坐點頭。

“有勞前輩。”

“蠶娘自知命不久矣,須即刻返回宵明島,傳承衣缽,以免千年道統中絕,無法等到你恢復意識,當面道別。她說此事你約莫已知,但畢竟未曾與你言明,心中甚是過意不去,希望你後想起她時,不要有所芥蒂。此其一也。”耿照熱淚盈眶,想起嬋兒不惜犧牲清白,將三層純陰之體都給了他,更遑論親憐密愛、極盡纏綿的美人恩,自己卻因一時糊塗,差點把大好的人生搭在這一處黑牢之中,既且愧,低聲道:“晚輩理會得,此後當更加愛惜己身,不讓前輩的一番心血,付諸東。”這“前輩”二字既是指遠去的伊人,指蕭諫紙、屈咸亨、褚星烈等,亦指眼前老人。

武登庸只點了點頭,當是接受,繼續說道:“第二件已不再重要,只是你須知之。橫疏影並沒有自殺,馬蠶娘憐她聰多才、身世可憐,以異術將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屍化作其形容體態,進了谷城大營,李代桃僵。”

“什么!姐姐……姐姐她還活在世上?”耿照瞠目結舌。

“正是。算算時,怕與馬蠶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島上。後山高水長,自還有再見面的一天。”少年怔然良久,又哭又笑,終於明白嬋兒說“我要帶走你一件極重要之物”是什么意思,何以叫他不要擔心,自己不是出於忌妒云云,大徹大悟,雙膝跪地,向老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九個響頭。

武登庸不與他有甚牽扯,尤其師徒名分,更是避之唯恐不及,這回卻未側身閃卻,靜靜等他磕完,才悠然道:“我先聽完你磕頭的理由,再告訴你我為了什么徑受。”耿照慚愧道:“晚輩所練碧火神功,有個叫‘心魔關’的壁障,因功成太快,必有反噬,不能克服心魔關者,內力突飛猛進只是假象,關隘之前,終究會被打回原形。

“晚輩初聞義姊橫氏噩耗,是心志上的心魔障,方寸全失,自怨自艾,棄一身職責與眾人依託於不顧,孤身犯險,以致落入如此境地,全靠前輩的指點,才能發現自己所犯的錯誤,雖不敢誇誇其談,說已克服了這關心魔;經此教訓,希望將來不再重蹈覆轍,亦是一得。前輩若一開始便告訴我橫氏未死,或許晚輩就不會有衝動之舉,然而此關心魔未過,後不定何時再遇,害己害人,思之極恐。

“晚輩自知資質駑頓,不敢圖列前輩門牆,但前輩屢次教我,恩惠極重,幽邸一戰更是奮不顧身,冒死抗賊,晚輩下定決心,此生定盡力報答。這九個響頭,是代替將來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向前輩表達謝意。”武登庸沒想到他非為自己,而是為別人磕頭,忍不住笑出來;細思片刻,才慢慢道:“我並非無意收徒,只是一直以來,沒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我想收的弟子,有兩種:第一種,是懂得害怕的人。”耿照愕然抬頭,發現老人並無促狹之,他幾乎沒見過刀皇前輩用這種口氣說話,既非口呼“夫子”的拘謹嚴肅,也不似平那般胡鬧,而是更溫和也更寧定,卻不令他覺得遙遠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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