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不逾天地之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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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未惡化的,恐怕只有銳的直覺。遲鳳鈞眉目一動,緩緩睜眼,錯愕只停留在他眼底短短一霎,從睡中驚醒的茫然轉瞬即逝,他定定躺著不動,以眼神向老人行注目禮,直到老人示意他開口為止。

這代表此間是安全的,沒有洩漏機密之虞。

“…下鴻鵠叩見姑之主,請主人責罰。”***老人俯視著榻上蒼白憔悴的男子。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說,遲鳳鈞都該是他的傳人。老人猶得當年秉燭伏案、在貢院成摞的試卷裡讀到其策論時,那股子銑利爍人的詫豔──抨擊四鎮開府的論據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邊政實務所致,兼且不懂公門裡諸多稽核撫賞的貓膩。

然而由朝廷財政著手,說明這年輕人腦筋清楚,非是被黃舊古書燻壞了的腐儒。更難得的是不畏權貴、不苟全冬烘的勇氣,一如試卷上瘦硬遒勁,偏又大開大闔的酣暢墨跡。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韓閥、北關染公不消說,就連新到東海的慕容柔,誰都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個應試舉子惹得起的?還想“革其旌節,復歸朝堂”!

“兀那狂生!”主持科考的老臺丞冷哼,嘴角抿著一抹笑意,反覆閱讀至天明。為遲鳳鈞前程著想,他本該將這份卷子夾在五甲之末,給他個“同進士出身”就好,保住這生機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樹大敵,惹上不該惹的麻煩。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計百三十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

“殿試”云云,不過是叫來問問身家,考察談吐品貌,順便顯顯天子威風,末了憑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狀元,也得從基層的州縣官做起,後仕途順逆,且看個人機遇手腕,是“進士及第”抑或“同進士出身”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塊心病,積月累,幾成心魔。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這會兒,連獨孤容那野心豎子都不在了,且不論苟竊龍椅的黃口小兒,放眼朝廷內外,只餘染蒼群、慕容柔之的後生小輩。

他沒想過拿這些人當對手。陶元崢掌權時,沒敢動手拔除他這眼中釘。獨孤容連宗室也不放過,卻未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將老人困於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獨孤家的老二自非善類,阿旮武功卓絕,說一句“宇內無敵”也就是白描而已,他於壯年猝崩,將不及坐熱的龍鐵刑架拱手讓給弟弟,這等天大的便宜,卻不是誰都受得起的。獨孤容少年時在東海,即以“憂讒畏譏”的做派聞名,論起惺惺作態的功夫,亦是宇內無敵,然而終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語卻未有一刻自獨孤容的想像中絕跡,連他那出類拔萃的皮面功夫,都無法盡掩心中焦灼。

如非心虛使然,身為帝王,獨孤容應可留下更乾淨的名聲,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樣。毋須直面,光從登位九龍詔的字裡行間,便能讀出新帝如坐針氈,與以定王身分攝政時的從容簡直判若兩人。

老人猶記得當時讀罷詔書,摒退了左右,獨個兒拎著酒罈踏月行深,直至山後荒谷,倚松飲罷瓦酲一飛,應著滿山迴盪的匡當聲長笑不絕。

那是自他離京以來,頭一次如此開懷,中濁鬱盡吐,彷彿又回到與阿旮在東海長濱練武、鎮胡鬧的子。──獨孤容,你這等樣人,也有冤的時候!如獨孤家老十七這般沒心眼,終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覬覦大位,可見獨孤容的憂畏並非無稽。

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獨孤容確實是背了黑鍋。這世上,沒人能殺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終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無敵的道理。要不要練下去,你須考慮清楚,這路走了便不能回頭。”傳授他倆本領的異人難得斂起平的輕佻,說這話時雙目炯炯,逆光的面孔透著一股望不進的深,連濱岸巖外的驕陽白都像突然失去了溫度,變成幽影般觸摸不著的怪異存在。

他不由打了個寒噤,阿旮卻笑起來。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贏!老輸有什麼意思?”濃眉軒起,叼著草杆一逕抖腳:“不過天下無敵什麼…你吹的吧!這麼厲害打擂都來不及了,在這兒同我們瞎攪和?騙老子沒讀書啊,我!”

“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異人冷笑。

“媽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神都來了。

“老子連宰七個,一個都沒走脫,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

“象山七鱷”可不是什麼市井混混。

他們是東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懸紅,在其魚橫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紳爭相走避,白道劃地自清,任由郡內喋血哀鴻、荒煙縷縷,宛若為世所遺的一處小小煉獄。

除掉象山七鱷的計畫出於他的心排布。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觀察佈置,分別製造七鱷落單的時機,讓阿旮在一內一個接一個挑了七名劇寇,銜接之、脫身之巧,可謂見縫針,滴水不漏。

而這三個月裡,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魚,就只和異人打架。他在鯤鵬學府和玉霄派都學過武功,知上乘內功莫不是寓大道於行走坐臥、呼吐納之間,於冥冥中修成境界,然而異人對阿旮做的,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拳對拳、眼還眼,濺血臥沙,負隅頑抗…如兩頭野獸相互撕咬,每回衝撞都是命相搏,差別僅在於彼此間懸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勝利,而是生存。異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凌遲,不僅折磨少年的身體,更不斷打擊其意志。

起初他覺得這一老一少都瘋了:學藝而已,至於往死裡打麼?後來漸漸看出端倪,從阿旮越發驚人的傷愈速度,以及那獸一般的熾亮眼眸。說它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武學,未免太小看了異人的能為。

他隱約察覺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該說是與世人所知全然兩樣的系譜,而博大深處猶有過之,足以在三個月內,令一名不懂武藝的漁埠少年脫胎換骨,徒手粉碎了“鐵爪攫池”沙無臉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斬殺通各式奇械的“牙眼怖殺”惡如儂。

連稱霸一方、坐擁血食山三千徒眾的鱷首“蟠屈愁凌”常峻骨亦於單挑中落敗,落得身死收場。

鱷首常峻骨慘絕,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惡徒魂飛魄散,逃的逃、斗的鬥,這會兒東海道臬臺司衙門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職責,點齊大隊殺上山,一把火燒了城砦,衙差四處搜捕餘寇,與過往縮首遮眼的簡直不是一幫人。

他從市井帶回消息,連同給阿旮買的傷藥食水。阿旮渾身是傷,呼、說笑還不時吐出少許鮮血沫子,瘀腫的頭臉四肢繃得紫亮,猶如灌水豬,看來不比一具浮屍好上多少。

但說起昨兒的驚險刺,完全不像去掉半條命的人,眉飛舞,十分神。異人陪著瞎扯一陣,突然轉頭,銳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隱於幕後,想不想也無敵一下?”

““八表游龍劍”

算不算無敵的武功?”

“經我修補就算。”異人笑道:“不過仲驤玉那娃娃留給你的,你這一生都不想放棄,對吧?”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異人續道:“你倒是有情有義。念舊是好,只是憑鯤鵬學府的玩意兒,便教你有幸練成,後要同這渾小子一爭雄長,怕差了不只一截。

骨子裡缺的,沒法靠皮來補強,天下無敵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想像的那樣。”

“聽聽人家說話,怎就是這麼有道理!”阿旮嘖嘖讚歎,腫得像豬頭的臉上居然還能辨出陶醉之,只差沒生出翅膀飛上天去。

他卻被異人帶笑的銳眼盯得頭皮發麻,強自收斂,以嗤笑來掩飾心旌動搖。

“像這種無敵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異人凝了他半晌,才點點頭,垂落視線。

他不由鬆了口氣,眼底像是還著什麼冷銳硬物似的隱隱作痛著,暗自下定決心,將來也要練出這般宛如實劍、足以隔空殺人的目光,光憑氣勢便能威懾對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個儘夠了,總得有人留得命來,做點聊益蒼生之事。我並不以智謀自負,幸好活得夠久,看過許多,多少有些東西可與你換下心得,待得閒時咱們聊聊。”

“你慘了,神。”阿旮出猥褻的笑容,豈料一動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騙她們要講心事的…”

“講你媽的心事!”

“…我也要聽!”阿旮歡呼。異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廣極,遠勝過他在鯤鵬學府跟過的任一位經師,怕連仲夫子亦多有不如。

聽異人頗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歡喜不置,但先前那幾句話卻不能不問個清楚。

“聽前輩之意,阿旮這門功夫…莫不是有什麼缺陷?”

“寰宇無敵,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異人聳肩一笑,淡然道:“天地運行,講究的是“平衡”二字,密雲而雨,積洪成澇,循環不休。

過於陽剛的終將磨損,過於陰柔的亦必遭填固,五行生剋,陰陽損益,無有獨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節制的第六行,是天地終將為你所制呢,還是遭萬物齊噬,而後又復歸五行?”他聞言一怔。阿旮卻舉手打岔。

“老頭,你說的話好難懂,可以給你錢再說一遍嗎?”沒理阿旮,他定定回望異人。

“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輩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極力求肯,誰知才動念,身前彷彿生出一堵無形氣牆,既柔且韌,竟難逾分毫。一怔之間,雙膝再跪不落地。異人淡淡一笑。

“何必救呢?到了天下無人堪做你對手時,老天便來做你的對手了,此為“天劫”是無情天地用以消弭幹常的手段。能招來天劫的只有自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煩,死活輪不到賊老天。”阿旮忽然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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