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面栬十分蔭沉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耿照點了點頭,兩人並肩走過去。此時早膳已然備妥,各灶次第熄火,只餘菜盆上熱氣蒸騰,不復那種白煙飛竄、伸手不見五指的奇景。

升起,小廝們滅去照明的燈火,初陽灑入四面挑空的廳堂,反在內裡投下大片陰影。師傅們解下油膩膩的裙兜擦手,眾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著汗溼的短褐單衣搧風…

他處,這天興許才初初開始,瓊筵司的大膳房卻已打完一場硬仗,光影之間塗布著戰後稍息的疲靜與寂寥。

角落裡並排著幾具七尺來長、三尺來寬的大型石槽,猶如墓葬用的石槨,槽下四角懸空架起,堆滿了燃盡的柴薪,火苗已然撲熄。

石槽似乎久經燻烤之後,還放置了一小段時間,底部焦黑的炭漬雖延伸至槨槽四面,但靠近時並不覺得炙熱,石制的槨蓋上也無熱氣。那小廝咧開黃牙,嘎聲笑罵:“來呀!又不是要烹你們,沒用的東西!”周圍的雜役們一陣轟笑,言惡語此起彼落。長孫九打量著石槽,抓抓頭問:“這是什麼?”小廝往他腦門揍了一記,呲牙咧嘴:“不識貨!這是“棺材羊”!老泉頭舍你們的!真是糟蹋了好東西哩!”長孫被揍得縮起脖頸,雪雪呼疼,眾雜役大樂,鬨笑不止。

“老泉頭的手藝,你們這些賊廝鳥嘗得起麼?我呸!”小廝摳摳牙縫,笑得一臉壞:“別說俺欺負你,你把這蓋兒掀起來,俺就舍你一塊!怎樣?”

“閉上你的嘴,孫四!吵什麼吵?”大膳房的管事鄭師傅一揮勺,周圍的廚工們紛紛閉嘴。他高舉左掌,對眾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解下油膩的裙兜,畢恭畢敬地走到砧臺前,向著一名低頭刀的廚工長揖到地:“老泉頭,看樣子石釜退溫啦!您老要不瞧瞧?大夥兒都盼著哩。”耿照心中一凜:“原來他便是老泉頭。”不多看幾眼。那人身形頗高,手腳如猿,骨架較尋常人大,只是稍嫌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僂。

打扮與其餘廚工並無不同:汗溼的短褐,油膩的破舊布鞋,出衣外的油亮肌膚深如重棗,細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間,才會虯起一綹一綹的肌線條,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盤老樹。此人是白影城的三總管,姓名已無人知曉,城裡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頭”來歷不明…

起碼耿照沒聽說過…只知十幾年前被延來為城主掌勺,獨孤天威一吃成癮,不肯放人,索封做城裡的三總管。

縱使世人早已見怪不怪,但獨孤天威讓廚頭做王侯府的七品總管,當時朝野是有些議論的。耿照隨九進出膳房,也不過是兩個月來的事,並未注意埋頭烹飪的師傅。

想來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負責燒菜給城主吃,或曾多次過眼也未可知,今天總算認得了這位名聞遐邇的“老泉頭”呼老泉將切細的韭泥同腐調入醬中,端碗回頭,只見他生得深目高顴、鼻似鷹勾,紫紅瞳中依稀有一抹紺青碧,披散的頭髮微卷,帶暗赤,宛若陳年梅乾,一看便知有異族血統。

據說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盤據西方的族便有如許特徵,呼老泉的先祖或許出自西境。耿照終於明白,昔年的非議從何而來。碧蟾王朝亡於異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華化為塵埃,央土殘破,百姓深恨異族。據說北關道的守軍一捉到異族之民,一律開腸剖肚,絕不令其速死,可見仇恨之烈。

若無聖上回護,獨孤天威豈能明目張膽地封一個外族做總管?呼老泉端著醬碗行來,廚工紛紛讓道,又忍不住伸頸踮腳,唯恐漏看了大師的出手。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試試石槽頂蓋的溫度,點頭:“行了。”聲啞如磨砂,字音難辨。原來他喉間有道暗紅傷疤,長約四寸,幾乎橫過整條脖頸,將突如核桃的碩大喉結斫成兩截。

很難想象受了如此重的刀劍傷,竟還能存活下來。鄭師傅見他點頭,如釋重負,忙指揮兩名壯碩的廚工,一人抓住一邊石槽蓋,殷殷吩咐:“老泉頭這道“棺材羊”開蓋淋醬是最關鍵的一道工序,你們要一口氣將蓋兒揭開。記住,別擋了老泉頭的光!”將羊片兒置入石槽時,厚逾寸許的石蓋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然而石槽緊密並列,若要搶在掀蓋的瞬間澆入醬汁,決不容四人分據四角,擠得摩肩擦踵。那兩名胖大廚工神緊張,聽呼老泉低喝:“開!”忙用力一掀。誰知石蓋挪開兩寸“轟!”又落下來,滿槽白煙沖天竄起,溼燙的水氣不住噴出,觸體如灼!

兩名廚工慌忙退後,被熱氣噴到的手臂肌膚頓時泛紅,直如蝦。鄭師傅氣急敗壞,遮著頭臉想上前,邊喚左右:“蓋…蓋起來,快蓋起來!哎呀,釜溫已洩,壞啦、壞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搖了搖頭:“別忙,來不及啦,這釜不開!”隨手一推,石蓋“軋”的一聲重又闔起。

便只一霎,鮮濃的香四溢,隨著蒸騰的熱氣充廳堂。耿照不喜羊羶,卻忍不住歙動鼻翼,只覺這氣息既香又濃,光用聞的便能想象那股膏融脂潤的油香滑,彷彿一口咬下,軟腴的著牙尖一陷,便有無數汁湧出…“這…這是羊?”他推了推九,一臉茫然:“怎地半點羶味兒也沒有?真有這種羊!”長孫九掐著脖頸猛唾沫,悽然搖頭。

“你別問我。就算是我的也認了,死都要嚐嚐。”石釜陡被蓋起,熱騰騰的鮮味逐漸消淡,眾人無不死命聞嗅,滿面于思。鄭師傅心痛如絞,彷彿連罵人的力氣也被乾,頻頻搖頭:“可惜…哎,真是可惜了!”呼老泉面無表情,啞聲道:“白燒也有白燒的好處。放涼了再吃,也是滋味。”鄭師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見平復:“是麼?原來也有這種吃法兒。”心想這爛燒羊須趁熱才軟糯可口,做成涼菜難免顯自身的羶氣,大違常理,卻不知是什麼滋味。

想著想著,心思又落到釜裡的燒羊上頭,扼腕之盡去,不覺出一絲微笑,索多叫上幾人,便要揭開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廚工擠在三尺來寬的石槽兩頭,都快沒落手的地方了,情況大是不妙。忽聽一人道:“鄭師傅,小人還有些力氣,不如讓我來罷。”眾人訝然回頭,開口的居然是耿照。雜役們見他個頭不高,又穿著執敬司特有的齊整衫袍,怎麼看都不像是幹活兒的,紛紛訕笑:“執敬司的賊廝鳥頂用?”

“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貴少爺的貴膀!”

“一會兒壓得泥也似,俺怕見了饞!”

“別逗了吧你!”連黃板牙雜役孫四都忍不住調侃。耿照一言不發,走向旁邊一隻盛滿清水的大甕。那甕高約半身,圓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雙手合圍還寬,說是水缸怕也使得。

他左手抓住甕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甕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鬆,單臂穩穩將水甕舉至頭頂。

瞬間全場鴉雀無聲,靜得彷彿連針尖落地都能聽見。鄭師傅猛一回神,大是興奮:“老泉頭!這小子有兩膀氣力,讓他試一試罷?”呼老泉“嗯”的一聲,指著石蓋,對耿照說:“一次全掀開,面兒越大越好。”耿照點頭,放下水甕,活動活動筋骨,抓著石蓋用力一掀!水氣竄出的瞬間,呼老泉醬碗一潑“滋…”竄起大片燒煙。原本空氣裡的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才又更強烈地衝上來,羊的鮮甜、膏脂的滑潤,混合了韭菜青、腐和醬油豆豉的香氣,緊緊抓住眾人的心思。

熱氣散去,槽裡置著兩片對剖的羊片…就是將全羊去掉頭尾四肢、從中剖成兩丬的意思…燒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層淡淡的琥珀,彷彿是攤成了兩大片的醬燒蹄膀。這道“棺材羊”與北方酒樓常見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類,都是加料白燒的做法,將洗剝乾淨的羊片兒用寬竹篾子撐平,就像臘雞、臘鴨一般,特別之處在於使用傳熱平均的石釜燒上一夜,燒得骨酥爛、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膠凝如酪,鎖住汁,入口即化,毫無羊的羶騷。

呼老泉起出羊片兒,反手自出一柄柳葉長刀,拆骨卸,將剔下的酥爛條平放在砧上,唰唰幾刀,羊便成了若干小塊,表整丁方,不住顫動的切紋間緩緩沁出汁,木砧上卻不怎麼滲油。

耿照從小玩慣了劈柴遊戲,瞧著不佩服起來:“快利本一家,這幾下明明不怎麼快捷,勁力卻無絲毫費。手起刀落,裡的汁油未出半點,當真厲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爛的燒羊卻軟不堪,難以下刀。

這老泉頭的刀上功夫,恐怕勝過自己千百倍。鄭師傅將羊分下,耿照捏著油潤的塊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覺皮酥彈牙,軟中仍有嚼勁,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漿,濃厚的味滲入口腔,滿嘴都是甘甜肥潤的油香。

筋融,入口綿化,偏又能嚼出一絲絲的肌理,口妙不可言。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燒前,已抹上生薑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頭趁開蓋時釜壓一洩、熱氣上衝的當兒澆入醬汁,冷熱一,醬汁巧妙滲入燒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醬味與膏油融滲透,又比一般醬燒來得口,留住羊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盡,頻頻指,忽見長孫坐在一旁,雙手揣在懷裡,面十分陰沉,不皺眉:“莫不是吃壞了肚子?”長孫緩緩搖頭,低聲道:“一沒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沒嚼開,拇指應該還在。”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