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照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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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來,我再也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風仍然粘溼,但我已經不覺得熱,心底裡,是說不出的一種隱隱歡喜和深深悽苦…

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鳥兒在窗外叫得正歡,有花香隨風送進來,是個萬里無雲的豔陽天。

我伸個懶,走到窗前,看到茶几上的銀相框,忽然愣住了——有小天使輕盈地飛在相框右角,彎弓巧,一箭雙心對穿而過,造型十分趣致可愛。

記憶一點點浮上來。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昨天晚上,我曾經在這裡同一個人談了很久,品茶,聊天,甚至淚…來如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那一切,是真的麼?

太陽一跳一跳地疼起來,心若憂若喜,七上八下。我問自己,到底希望昨晚的一切是夢還是真?如果是真,要不要繼續下去?如果是夢,要不要讓它成真?

可是如何對子俊代?難道對他說:對不起,你走的這幾天,我認識了一個人,後來發現我其實十年前就見過他,所以我們…怎麼說得出口?

而且,我對沈曹又瞭解多少呢?他是一個成功的攝影師,設計師,是個天才,畢業於杭州美專,十年前曾和我有過半面之緣,以後或許會同我們公司合作——除此之外,我知道他多少?他的家庭,他的興趣愛好,他的經歷,他有沒有女朋友,談過幾次戀愛,他的愛情觀與婚姻觀,他是不是真的愛我…這些,我瞭解嗎?

我望向鏡子。鏡子裡是紅粉緋緋的一張桃花面,眉眼盈盈,嗔還喜,所謂風得意就是這個樣子吧?

理智還在趑趄不前,心卻早已飛出去,不由自己。

相框下有一張紙條,我拾起來,看到龍飛鳳舞的一行字:——我們能有幾個十年經得起蹉跎?看著你夢中的淚痕,我決定讓往事重來,再也不可錯過。靜安寺alwayscafe等。

靜安寺?那不是張愛玲住過的地方?

沈曹,他竟如此知我心意。這樣的約會,又怎忍得住不去?

手按在咖啡館門柄上的一剎,心已經“蓬”地飛散了。

“每天下午,在陽光裡我會挑一個靠窗的位置,喝咖啡,看著外面的世界。”這句話,分明是張愛玲文章中的句子,如今竟被拿來做店招牌廣告語了。

沈曹,他是帶我來尋夢,亦是造夢。

我再一次失。

是下午茶時間,但是咖啡館裡客人了了。沈曹佔著一個靠窗的座位在朝我微笑,微微欠身,替我把椅子拉開了,待我站定,又輕輕推送幾分——不要小看了這些個細節,有時候女人的心,就在那分寸之間起了波瀾。

“當年,這個咖啡館或者應該叫做起士林。”他開口,聲音亦如夢中,有種磁的不真實“如果你的位子上坐著張愛玲,那麼現在我的位子上,該是胡蘭成。”

“不,應該是蘇青,或者炎櫻。”我恍惚地笑,心裡暖洋洋地,莫名地便有幾分醉意,在《雙聲》裡,張愛玲記錄下了她與炎櫻大量的對話,妙語如珠,妙趣橫生,那些對話,是與咖啡店密不可分的。

“每次張愛玲和炎櫻來這裡,都會叫兩份油蛋糕,再另外要一份油。”

“哦,那不是會發胖?”沈曹笑起來“都說張愛玲是現代‘小資’的祖宗,可是‘小資’們卻是絕對不吃油的,說怕卡路里。”一句話,又將時光拉了回來。

我終於有了幾分真實,這才抬起頭細細打量店裡設置,無非是雕細刻的做舊,四壁掛著仿的陳逸飛的畫,清宮后妃的黑白照片,當然也少不了上海老月曆畫兒——唯其時刻提醒著人們懷舊,我反而更清楚地記起了這是在21世紀,是五十年後的今天,奧維斯,畢竟不是起士林。

就算把淮海路的路牌重新恢復成霞飛路,就算重建那些白俄和猶太人開的舊式的咖啡館,一模一樣地複製那些燈光明亮的窗子,那些垂著蘇的帷幔和鮮花,音樂和舞池,我們又真的可以回到過去嗎?咖啡的香味已經失真,法國梧桐新長的葉子不是去年落下的那一枚,不管什麼樣的餐牌,都變不成時光倒的返鄉證。

咖啡端上來了,是牛,不是油。我又忍不住微笑一下,低下頭用小勺慢慢地攪拌著,看牛和糖和咖啡慢慢融,再也混沌不清。

不相識的男女偶然相遇從陌生而結合,也是一份牛與一杯咖啡的因緣吧?各自為政時黑是黑白是白,一旦同杯共融,便立刻渾然一體,再也分解不開。

誰能將牛從一杯調好的香咖啡裡重新提出?

“你什麼時候回國的?”我問“在國外過得好嗎?”大抵不相識的男女初次約會都是這樣開場白的吧?然而我們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也許有些話題始終不可迴避,只得把事情顛倒了來做。

他點燃一支菸,煙了眼睛,他隔著煙望回從前:“在國外,一直懷念祖國的姑娘。明知道其實現在全世界的華人都差不多,可是總覺得記憶裡的祖國姑娘是不一樣的,黃黃的可愛的扁面孔,黑油厚的大辮子,冬天煨個手爐,夏天執把團扇,閨房百寶盒裡,”他抬頭看我一眼“…藏著爛銀鑲琺琅的蟹八件。”我的臉驀地熱起來,想不理,怕他誤會我默認;待要頂回一句,人家又沒指名道姓,豈不成了自做多情?只得顧左右而言他:“《金鎖記》裡的童世舫,和《傾城之戀》的範柳原,也都對祖國的姑娘抱著不切實際的鄉愁。”沈曹看我一眼,說:“不會比想見張愛玲更不切實際。”我無言。昨夜,我們曾淺言深,暢談了那麼久的理想與心情。可是,那是在夢中。至少,我們把它當作了一個夢。如今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讓我如何騙自己,告訴自己說我可以不在乎?

夢總是要醒。我們,總是要面對現實。

張愛玲愛上胡蘭成的時候,猶豫過嗎?像她那樣才華橫溢的名女子,如花歲月裡,不會只有胡蘭成一個機會,但是,她卻選擇了那樣不安定的一份愛情。

他們在什麼樣的季節相遇?

是像白蘇和範柳原那樣相識於一場舞會?家茵和夏宗豫因為電影而結緣?還是像銀娣和三爺情悟浴佛寺?

——沒有盡頭的重門疊戶,卍字欄杆的走廊,兩旁是明黃黃的柱子。他從那柱子的深處走來。她在那柱子的深處站立著等候。有心不去看他,可是眼睛出賣了心,滿臉都是笑意,邊盛不住了,一點點泛向兩腮去,粉紅的,桃花飛飛,燒透了半邊天。

非關情慾,只是飢渴。生命深處的一種渴。

如果可以見到張愛玲,我不會和她討論寫作的技巧,也許更想知道的是,在她那樣的年代,於她那樣的女子,如何選擇愛情與命運?

然而,怎樣才可以見到張愛玲呢?

我低下頭,輕輕說:“夢裡,她讓我告訴你,洩天機會有不測。”說出口,才發現沒頭沒腦,此話不通之至。

但是沈曹竟可以聽得懂:“你見到她了?”

“也許那不能叫見,只是一種覺,我不知道和我談的到底是一個形象,還是一組聲音。但是我記得清夢中每一個細節,包括她墨綠織錦袍子上黑緞寬鑲的刺繡花紋。”

“她如何出現?”

“沒有出場動作,是早已經在那裡的。”

“如何離開?”

“像一蓬煙花乍現,驀然分解開來,片刻間煙消雲散,十分悽。”我們兩個人的話,如同打啞謎,又似參禪。不約而同,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卻並不覺得冷場。

他慢慢地雲吐霧,好像要在雲霧中找一條出路。

我的心,仍是攪混了的一杯咖啡,難辨滋味。

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馬路對面淺的常德公寓,以及意大利風格的陽臺上錯落的空調排氣扇和五顏六的衣裳,有種家居的味道。樓層並不高,可是因為其神秘的內涵,便在我眼中變得偉岸——許多許多年前,它不叫常德公寓,而叫愛丁堡公寓的時候,張愛玲就是從那裡出出進進,和她的姑姑,那個貞靜如秋月的女子,共同守著小樓軒窗度過一個又一個清寂的子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何處話淒涼?

盛名之下,有的是蒼涼的手勢和無聲的嘆息。每到紅時便成灰。彼時的張愛,紅透了半邊天,光芒早早地穿透時光一直照進今天,但是彼時,她的光卻是已經燃到了盡頭。

是天妒多才吧?她在《傾城之戀》,她的成名著作裡寫著:“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也許,那時崢嶸乍,她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那樣一個傾城傾國的女子,在驚天動地的大改革裡,如煙花燦然綻放,卻轉瞬即逝。

“洩天機的人,會受天譴”昨夜,她這樣警告我,究竟是警告我,亦或慨她自己?

如果昨夜的相見是因她穿越了時光來看我,那麼五十年前,她哀豔的眼神是否亦曾穿透表面的浮世繁華,看清了五十年後的滄桑飄零?

五十年後的我,視五十年前的她為記憶,為印象,為思念;五十年前的她,如知了五十年後的我,亦只當是筆下一組符號,是虛構,是懸念,是影像吧?

沈曹在碟子裡捻滅菸頭:“我們走吧。”

“去哪裡?”我抬頭,卻在問話的同時已經預知了答案。

果然,沈曹誦經般輕輕吐出四個字:“常德公寓。”除了聽從他如聽從命運的呼召,我還能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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