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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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哦:“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他一愣,眯起眼睛:“有幾分意思。”我又道:“出名要乘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他看著我,不明所以。
我嘆息:“張先生,這些句子,都是你女兒寫的。她幼承庭訓,有極高的文學天賦。是你給了她生命和天份,難道也要由你親手來扼殺嗎?”他深深動容,又恍惚莫名,看著我瞠目難言。良久,忽然說:“她從小就喜歡寫文章,還做過幾首古詩,做得是很好的。許多讀四書長大的少爺都做得不如她。她還想給《紅樓夢》做續呢,叫做個‘摩登紅樓夢’,呵呵,讓寶玉出國留學,讓賈老爺放了外官,賈璉做了鐵道局局長,芳官藕官加入了歌舞團,元還搞了新生活時裝表演…是我給分的章回,還擬了回目,記得有這麼一回,叫作‘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淒涼泉路同命作鴛鴦’…現在看來,這意思竟是很不吉利的呢…”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下去,每說一句話就要停下好一會兒,並不看著我,只是
菸,吐一口煙再說一句,好像自言自語。他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是一個慈父了,可是他的慈愛,只限於記憶。他記憶中那個乖巧聽話的女兒,和廂房裡被囚
並且正在病中的女兒,彷彿不是同一個人。
而我是同樣地惘然。究竟他哪一分鐘是真,哪一分鐘是戲,他的心在哪裡呢?那個錦裝緞裹的腔子裡,還有人氣嗎?或者早已由石頭代替了他的心?他的心,已經被鴉片燈一點一點地燒盡了,燒成了灰,風一吹就會散去。可是灰吊子,卻還懸懸地蕩在空中,讓他有氣無力地續著這無妄的生命。
然而,為了小愛玲,我還是要對著這樣一個失了心的人苦勸:“你的這個女兒,將來會是中國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一個人物,她至少有七十五年好活,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今天。你救了她,不僅是救了一個女兒,還救了十幾部優秀的文學作品,救了無數喜歡看她文字的讀者後輩…”說到一半,我自己也覺荒唐,口角好似街邊擺攤測字的張鐵嘴,瞎掰過去未來。
咦,我是從未來回到過去的,所以可預知一切;而沈曹說過,時間掣最遠可以前進六十年,如果我往未來走一回,然後再回來,不是可以像現在對張某預告命運種種安排一樣,屆時也可以對沈曹或者子俊頒佈時間大神的諸般旨意了?而如果我預見將來的種種不如意,豈非可以早做打算,提前消災彌禍於未發生?果然如是,生活中又哪裡再會有波瀾,一切都可以按照理想來計劃,來發展,來完成,生命豈非完美至毫無遺憾?
想到沈曹,剛才的那種頭眩耳鳴忽然又來了。我又一次被拋在了風起雲湧的尖上,彷彿站在懸崖邊上,看時間大河滔滔
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大約,就是這樣的心境吧?
近七十年歲月轉瞬即逝,我看到小瑛迅速成長,看到她投奔姑姑張茂淵,走進常德公寓,看到她立著揚名,由她編劇的電影博得滿堂彩,看到有個穿西裝的男人站在她家的樓下按門鈴,背影蘊藉風,那一天,是1944年2月4
…
“1944年2月4。”我喃喃,窒息地抓緊
口的衣裳,雖然那只是一個背影,然而已經足以讓我
覺到危險,覺出難以言喻的蕭殺之氣。
是了,那是胡蘭成。1944年2月4。他第一次拜會張愛玲。我要記住這個時間。我要阻止這段姻緣。
眩暈和焦慮將我折磨得幾乎再一次失去知覺,然幸好只是眨眼間,種種不適已經消失,而我重新立在了沈曹的工作室,《本橋》巨幅攝影正在徐徐合攏,彷彿夢嫫合攏她的翅膀。
“歡回到21世紀。”沈曹微笑,對我張開雙臂。
世界之大,真也沒有什麼地方會比他的懷抱更加溫暖適意了。
“可不可以再試一次,我想看到三十年後的你和我,各在什麼地方。”
“不用問時間大神我也知道,那時候我們會在一起。”沈曹輕輕擁抱著我,關切地說“這個時間大神還在實驗中,有很多地方沒有完善,反覆嘗試會有負作用,雖然我還不能確知是些什麼,但你還是過些子再試吧。”
“難怪剛才我那麼難受,就是你說的負作用吧?”
“你剛才很難受?”沈曹十分緊張“你詳細地說給我聽,慢慢說,讓我做個臨記錄。”
“剛才,我本來是去了一九二八年的,但是忽然間,天驚地動地,又到了一九三八年,雖然只是一下下,可是那種覺,倒好像過了幾百年似的…”沈曹邊聽邊點頭,臉
越來越難看,我心中不忍,不肯再說下去。沈曹嘆息:“這是時間大神第一次投入使用,我把你送回一九二八年後,計算出數據有誤,所以又移了幾分鐘,可是不能
確,仍然沒能到達你所要去的年代和地點。看來所有的數據和
作步驟,我還要重新計算過。而且,我也沒想到,如果將一個人在片刻間從十年前送到十年後,會對她的身體狀況產生那麼大的負作用。錦盒,你這會兒覺得怎樣?還覺不覺得暈?”其實我真還是有點昏沉沉的,而且胃裡也隱隱作嘔,可是看到沈曹一臉的關切緊張,只得忍住一陣強過一陣的暈
,笑著說:“早就沒事了。別說穿越時光隧道了,就算乘飛機出國,也還要倒一陣子時間差呢。看不出你平時張牙舞爪,一遇到點小事,這麼婆婆媽媽的。”但是沈曹仍然不能釋懷,苦惱地說:“本來以為,穿越時光的,並不是你的身體,而只是一束思想。所以應該不會給身體帶來什麼影響的。可是現在看來,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你是說,回到二十年代的,並不是我這個人,而只是一束電?”我又聽不懂了“可是我分明身臨其境,腳踏實地地走在張家花園裡,用我的手扶起張愛玲,還替她擦眼淚,難道腦電波可以完成這些動作嗎?”沈曹解釋:“這就像看武俠電影,每個動作看上去都真切有依,可是實際上並不是真人在那裡打,而只是一組影像的投映。穿越時光,也和這個異曲同工,所有的過程,只是在意念中完成。不過,也許就像是腦力勞動同時也是一種體力付出吧,即使是意念迴歸,你的身體也還是受到影響…”說到這裡,沈曹忽然停下來,望著我說“錦盒,今晚,可不可以不走…”
“不可以。”不等他說完,我已經斷然拒絕“沈曹,我已經有男朋友。”
“子俊?”沈曹地問“我剛才聽到你在叫這個名字。”
“是的,他叫裴子俊。”
“我不想知道這個。”他暴地打斷我“你男朋友的名字,應該叫沈曹!”
“沈曹…”我低下頭,言又止。
他忽然嘆了一口氣,放緩語氣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想就近照顧你。你放心,在你男朋友回來之前,我不會煩你。就算我們要開始,我也會等到你和他說清楚,不會讓你為難的。”我看著他,他的眼光如此溫暖,像一隻繭,將我籠罩。
理智是撲翅飛的蛾子,在情
的繭裡苦苦掙扎,心呢?我的心是那隻繭,亦或那隻蛾?
情的
水湧上來,淹沒我,擁抱我,有種暖洋洋的慵懶,彷彿一個聲音對我說:投降吧,愛他吧,這是你最喜歡的方式,是你最渴望的愛情。
可是,子俊的名字是一道銘刻,在我的生命中打下烙印。十年,人生有幾個十年,縱然不如意也好,終究情真意切,豈可一天抹煞?子俊走的時候,說過要帶花傘給我,他那個簡單的腦袋裡,只有花傘手鐲這些個十年不變的小禮物,再想不到銀質相框,時間大神,也不懂得欣賞莫奈的《本橋》。但是也正是他的簡單,讓我不敢想象,如果告訴他短短的幾天分別裡,我已經變了心,他會怎樣。
想到他可能受到的傷害,我的心已經先代他而疼痛了,怎麼忍得下?
理智的蛾撲騰著晶瑩的翅,掙扎也好,軟弱也好,終於破繭而出——我避開沈曹的眼光,清楚地說:“對不起,我要走了。”我們並沒有就此分開,沈曹陪我去了蘇州河。
他說:“很多書上把張愛玲出生的宅院寫成是泰興路也就是現在的麥路313號,其實是錯的,正確的地址應該是康定東路87號。這是由於近代上海路名一再更改造成的。”我奇怪:“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查過。”他淡淡地說“向民政局要的資料。”怎樣查?為什麼查?他一字未提。而我已深深震動。
在這個利慾薰心,做什麼事都要有目的有結果的今天,有個人肯為你的一句話而做盡功課,卻完全不指望你回報,那是一種怎樣的幸福?
我和沈曹並肩慢慢地走著,越接近心中的聖地,越反而有種從容的覺,彷彿面對美食,寧可細細品嚐而不願意一口
下。
他很自然地牽起了我的手。手心貼著手心,算不算一種心心相印?
當年張府的高牆深院,如今已經成了一所醫藥中專學校的校舍。花園和圍牆早已拆除,從張愛玲被囚的屋子裡望出去可以看到的那一排小石菩薩也被敲掉了,然而扶著樓梯的扶手一路“咯吱吱”地走上去,樓梯的每一聲呻卻都在告訴我:這裡的確是張愛玲出生的地方。
那雕花的樓欄杆是蒙塵的公主,隔著百年滄桑,依然不掩風華,執著地表明它曾經的輝煌。走遍上海,這樣蒼老而緻的樓梯大概也是不多見的。
廳裡很暗,陰沉沉的,有種脂粉擱久了的老房子特有的曖昧氣息。
陰沉沉的走廊盡頭,張愛玲在遠遠地對我張望,彷彿帶路。我甚至可以看得清她腳上軟底拖鞋緞面上的繡花。
整座樓,都像是一隻放大了的古舊胭脂盒子,華麗而憂傷,散發著幽黯的芬芳。
秘密被關在時間的窗裡,不許光外洩。淘氣的男孩子踢足球打碎了一塊玻璃,故事便從那裡
出去了——關於張愛玲的傳記那麼多,我最鍾愛的,惟有張子靜先生的《我的姐姐張愛玲》。畢竟手足情深,
同身受,點點滴滴,喁喁道來的,都是真情真事,細緻入微,遠不是其他後人的揣想杜撰可以相比。
在子靜先生的回憶中,關於姐姐張愛玲和繼母頂撞而被毒打的整個過程,描述得非常清楚:“在這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子,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趿著拖鞋,啪噠啪噠衝下樓來…”父親聽了繼母的挑唆,把愛玲關在小屋裡不許出門,也不許探望自己的親生母親,足足有大半年時間。愛玲積鬱成疾,得了嚴重的痢疾,差點死掉。後來不知怎的,張父忽然良心發現,親自帶了針劑來到小屋裡給愛玲注,終於救回她一條命…
舊時代的女子,即使尊貴清高如張愛玲吧,亦身如飄萍,生命中充滿了危險與磨折,時時面臨斷裂的恐懼。誰知道生命的下一個路口,有些什麼樣的際遇在等待自己呢?
那一年的冬天,張愛玲離家出走,投奔了姑姑和母親。從蘇州河往靜安寺,是逃出生天;然而從靜安寺往美麗園,卻是一條死巷。
胡蘭成,一個愛情的子,一個政治的掮客,一個天才的學者,字好,畫好,詩好,口才便給,頭腦清醒,幾乎除了人品無一不好。最難得的,還是他善解人意,尤其是張愛玲的意,他對愛玲文字的
賞與解說是獨具一格的——那樣的男子,是那樣的女子的毒藥,無論他的人品有多麼不堪,她也是看不見的。
不是不知道他劣跡斑斑,然而女人總是以為壞男人會因她而改變。越是在別的方面上聰明的女子於此越痴。
記得見過一篇胡氏的隨筆,寫的是《桃花》,開篇第一句便是:“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即使帶著那樣深的成見,我也不能不為他讚歎。胡某是懂畫的人,卻不是惜花的人,於是,他一生桃花,難描難畫。
張愛玲,是胡蘭成的第幾枝桃花?
校工在一旁等得不耐煩,晃著一大串鑰匙催促:“先生小姐,你們進來很久了,到底是找人還是有事?學生都走光了,我要鎖門了。”我點點頭,茫然地轉身,看到沈曹在身後沉默的陪伴,那瞭然的眼神令我忽然很想痛哭一場。
也是這樣地風倜儻,青年才俊,也是這般地體貼入微,博才多藝——多麼像一場歷史的重演!
這一刻,我甚至希望,他不要這樣地懂我,這樣深地走進我的心裡去,這樣子做每一件事說每一句話都可以深深地打動我。
如果有個人,他總能夠很輕易地瞭解你,甚至比你自己更知道該為你做些什麼,你會怎麼樣?
我們仍然牽著手,緩緩地下樓,每一個轉彎都如履薄冰。
張愛玲的死巷,是胡蘭成。我呢?誰可預知,沈曹帶我走進的,可也是一條死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