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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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這些城市,也都是由“牆”和“門”構成的。

這是中國極具典型意義的一類城市。

它們的秘密,是中國文化的秘密。

當然,也是中國城市的秘密。

二、城與市城牆和城門把我們帶進中國的城市。

事實上,在漫長的古代社會,幾乎所有的中國城市都是由那一重重的一牆一和一道道的“門”來構成的。在中國古代,人們無法設想沒有城牆和城門的城市,就像無法設想沒有屋頂和門窗的房子一樣。任何一座真正的城市都必須有城牆和城門,而且這些城牆和城門越是高大越是多,則這座城市的地位和規格也就越高,人們也就越承認它是“城”因此,像上海這樣沒有什麼像樣城牆城門的城市,就不能叫做“城”而也許只能叫做“市”在中國“城”和“市”不但意義不同,而且地位、大小也不同。

什麼是“城”或“城市”?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看,所謂“城”或“城市”無非是人類社會三種主要的社區類型之一。這三種主要的社區類型是國家、城市和鄉村。這三種社區,都可以叫做“邑”上古所謂“國”範圍不大,數量很多。在諸侯林立的時代,不少的所謂“國”也就一“邑”而已。

“邑”這個字,上面是一個“口”下面是變體的“人”字。有“人”有“口”當然是社區。也有人說上面那個“口”是圍牆、圈子、範圍的意思:“有土有人,斯成一邑。”不管怎麼說,這個既有一定範圍,又有一定人口的“邑”就是“社區”中國古代的社區(邑)有許多種,也有許多名稱,比如邦、都、鄉,以及郊、鄙等。其中“邦”相當於國家(故又稱“邦國”)“都”相當於城市(故又稱“都市”)。

“鄉”當然就是村落(故又稱“鄉村”)。此外“郊”就是附庸於城市的社區(郊區)“鄙”就是遠離於中心的社區(邊鄙),而社區與社區之間就叫“鄰一(鄰里)。所有這些字,都從“邑”(鄉字繁體從邑,寫作“榔”;村字別體也從邑,寫作“邨”),可見“邑”就是社區。不過,一般地說“邑”主要指城市,比如“都邑”一詞,就是大小城市的總稱(大曰都,小曰邑;或“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由此又可見,城市乃是最重要的社區。

然而城市卻不是最古老的社區。最古老的社區是鄉村。鄉村是從原始氏族的集聚地轉化而來的。

“(鄉郎)”這個字,無論金文甲骨文,都是像“兩人相向對坐共食一簋”之形。也就是說“(鄉郎)”的字形,就是兩個人面對面坐著,當中放一個飯桶。所以楊寬先生在《古史新探》中說,鄉這個字“是用來指自己那些共同飲食的氏族聚落的”後來,階級分化了,氏族變成了國家,尊貴的老爺天子、諸侯、大夫們也不再和自己的“子民”們共一個飯桶吃飯。他們(當然要帶上自己的奴僕)另擇“風水寶地”而居,或在原居住地劃出一個圈子,形成一個新的社區,並用高高大大的牆把這個新的社區和舊社區鄉村隔離開來。這個用牆劃出的社區,就叫做“城”也叫“都”或一邑”而那牆就叫城牆。要之,就起源而言,所謂“城”就是古代的王朝國都、諸侯封地、大夫采邑。或者準確一點說,是它們的中心區域。城牆之外的地方,就叫“郊”就叫“野”更遠的地方則叫“鄙”是鄉村社區的所在地。一牆之隔,尊卑判然;大門內外,貴賤不一。這就是傳統意義上的城市。或者準確一點說,就是傳統意義上的“城”它一開始就是和門和牆共生的。沒有城牆和城門,也就沒有所謂“城”恰如喜仁龍所說:“正是那一道道、一重重的牆垣,組成了每一座中國城市的骨架或結構。”因此,當我們突然發現一座圮敗的廢城時,能夠看到的往往只有城牆,比如吐魯番郊外的高昌和河古城就是。

當一座座城邑或城堡被高高的牆和大大的門圈圍起來時,城與鄉,就成了中國古代兩種最主要的社區。介乎其中的則是“市”所謂“市”就是集中進行買賣易的場所。因為老爺大人們雖然高貴,也要吃飯,而且要吃好的、新鮮的,光靠進貢,似乎不夠;鄉民小人們雖然卑賤,也要零花錢,也想買點城裡的好東西。城裡的品要出去,鄉里的時鮮要進來,這就要“城鄉互市”也就要有“互市”的地方。這個專門用來做易買賣的地方,就叫“市一。

毫無疑問,這種易買賣,是必須一方遷就於另一方的。老爺大人們當然不會屈尊下鄉去採購,他們的僕人也沾光不會屈尊,自然只能由鄉里人進城來易。鄉里人原本“卑賤”擺不起譜;鄉里人又很“好奇”願意進城。何況,鄉村廣闊分散,也不便於集中貿易。所以“市”便主要設在城的周邊,成為城的附庸和派生物,以及溝通城鄉的中介。它的地位,當然十分卑微。可見,城與市的高低貴賤之別,幾乎可以說是“從孃胎裡帶來的一。

開始的時候,作為“城”之附庸和派生物的“市”並不是什麼社區,而是一種臨時的場所。上古的商業,並非經常的行為,或三一市,或五一市。這時,四方鄉民紛紛趕來易。易的場所,就成為“市一。易一結束,這個地方也就什麼都不是。直到現在,我國許多鄉鎮還保留著這種習俗,叫做“趕集”但後來,貿易成了經常的行為,也有了專門從事貿易的商人,臨時的“集”就變成了常規的“市”不但供易所用,也供商人居住,而且也和“城”一樣,有了自己的“土圍子”於是“市”便成了社區。

不過,這個社區,是不敢望“城”之項背的。圍“城”的是“牆”圍“市”的則是“垣”垣也就是矮牆,叫:“卑曰垣,高牆。”城牆高大魁偉,裡面居住著王公貴族、高官名士;市垣低矮簡陋,裡面充斥著工匠商賈、販夫走卒。這樣的兩個社區,當然也就不可同而語。甚至“市區”的位置,在中國古代城市規劃中也有一定之規:或在城南,或在城北,總之是不能進人中心地段,只能卑賤地匍伏在“城”的腳下,仰“城”之鼻息而生存。但,卑賤的“市”好歹總算進了“城”這樣“城”與“市”就終於合為一體,變成了“城市”然而進城之“市”卻仍然保留著它的個。這使我們一眼就能把“城”與“市”區分開來:城區的建築是封閉型的,不是院落,就是高牆,要不然就是一張張緊閉的門。在這些院落、高牆和大門之間,留出的是僅供通行的道路。這些道路除了行走別無用處,因此只能叫“通道”不能叫“街道”市區中的街道卻不同。它不但供人行走,更供人瀏覽。街道兩旁的店鋪,也都一律開放著自己的門戶,敞開著自己的門面,以確保裡面陳列的商品一覽無餘。只有在收市打烊以後,才會關上活動的門板,有的(如藥鋪)還隨時可以叫開。當然,這些店鋪也絕無封閉的圍牆。相反,有的店鋪門口還會搭起遮陽避雨的屋簷,或竹架葦蓆的涼棚,更加具有開放。這就是“城”與“市”的區別,也是“街”與“路”的區別。所以,我們只能說“逛街”、“上街”、“趕街”(趕集)或“街市”不能說“逛路”、“上路”、“趕路”、“路市”

“上路”、“趕路”是到別的地方去“上街”、“趕街”才是去買東西。

事實上,城中之路不但是通道,也是界限。它們和院牆一起,把一個一個的圈子劃分隔離開來。可以說,城區是由路和路旁的院牆構成的,市區則是由街和街邊的鋪面構成的。因為“市”乃因商業的需要而建立,所以市的名稱總是表現出商業,比如米市、菜市、市、煤市、花市、鳥市、騾馬市等。它們也能用來做地名,比如北京就有菜市口、燈市口、東西花市大街和花市東斜街等。建“城”的需要卻多半是政治或軍事的。所以我們說起城來,便總是說京城、省城、縣城,或冠之以地理、歷史、文化的特徵,如山城、江城、古城、新城、石城、龍城等等。城與市,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嗅!

其實,不但“市”與“城”不可相提並論,而且“城”與“城”也並非就可以等量齊觀。

前已說過,上古的城,主要是王朝國都、諸侯封地、大夫采邑的中心區域。顯然,它們的地位,也不可能一樣。《左傳》稱:“天子之城方九里,諸侯禮為降殺,則知公七里,侯伯五里,子男三里。”不但面積規模有大小之別,而且名詞稱謂也有尊卑之分。也就是說,儘管王朝國都、諸侯封地、大夫采邑都可以稱為“都邑”但一般地說,只有諸侯的封地才可以叫“都”(國都),大夫的封地則只好叫“邑”(采邑)。

“都”之中,又只有天子之城才可以稱為“京”所謂“京”也就是“人工築起的高丘”(《說文》:“京,人所為絕高丘也。”)天子之城曰“京”無非取其“絕高”之意,當然其地基和城牆也會特別地高。這樣的大城,普天之下當然只能有一個。所以,當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後,即沿明初成例,改“北京”為“北平”便是表示“京”必須“獨一無二”的意思。

“京”只能有一個“都”則可以多一點。所謂“都”也就是通常說的“大城市”叫“邑之大者曰都”它們往往也是舊的京城,或王朝祖廟所在地,叫“有先君之舊宗廟口都”當然,也有自然而然形成的,叫“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不過“都”再大,也不能大過“京”若依周制,最多也就只能相當於“京”的三分之一那麼大。因為“京”是“首都”也就是“第一都邑”當然得如北京人所說是“蓋了帽”或如上海人所說是“一隻鼎一北京是“城”又是“京城”而且有差不多連續八百年的“京城首都史”所以北京不大也得大。當然,作為中國最大的城,它也必須有最高的牆和最大的門。事實上,北京的門不但多,而且大。北京內城九門和外城七門,都是由箭樓和門樓構成的雙重城樓的巍峨建築。箭樓有如城堡居高臨下,門樓卻大多是雙層三簷的巨大樓閣或殿堂(惟東西便門例外)。兩樓之間,則是一個由城牆圍成的巨大甕城。甕城面積很大,不少甕城裡面建有寺廟或寺院,也多半有街面、店鋪和樹木。這可真是城外有門,門內有城,實在堪稱建築史上之奇觀。

可惜,這種奇觀現在我們是再也看不到幾乎所有城門連同它們的那些甕城都已先後被拆掉,只剩下正陽門城樓和德勝門箭樓在一片車水馬龍中形影相弔。但即便是這樣“殘缺”和“孤立”的門樓,也足以讓我們歎為觀止,更何況它們當年是在一片式樣相同的低矮建築之上拔地而起?七十多年前,喜仁龍曾這樣描述永定門的壯觀和美麗:“寬闊的護城河旁,蘆葦立,垂柳婆娑。城樓和甕城的輪廓線一直延續到門樓,在雄厚的城牆和城臺之上,門樓那如翼的寬大飛簷,似乎使它秀雲霄,凌空飛。這些建築在水中的倒影也像實物一樣清晰。但當清風從柔軟的柳枝中梳過時,城樓的飛簷就開始顫動,垛牆就開始晃動並破碎。”我相信,無論是誰讀到這段文字,都不會無動於衷吧!

難怪喜仁龍對北京的城門和城牆充滿了敬意。他在寫到西直門時曾這樣說:“乘著飛馳的汽車經由此門前往頤和園和西山參觀的遊人,到了這裡會不由自主地降低車速,慢慢駛過這個脆弱易逝的古老門面。因為,這些場面比起頤和園和臥佛寺來,畢竟能夠提供關於古老中國常生活更為真切的印象。”他甚至還認為,北京的城門和城牆,是最雄偉壯觀和最動人心魄的古蹟。因為它們“幅員遼闊,沉穩雄勁,有一種高屋建瓴、睥睨四鄰的氣派一。

喜仁龍實在太銳他在這些城牆和城門那裡看到的,便正是北京的氣派。

北京的城門樓子是拆得掉的,北京的氣派是拆不掉的。

三、有容乃大北京的氣派,一言以蔽之曰“大一。

北京並不是中國惟一的大城市。除北京外,中國的大城市還有天津、成都、武漢、瀋陽等。但這些大城市,不管是論人口,還是論地盤,都比不上北京。惟一可以和北京“較勁”的是上海。上海的人口就比北京多。而且,隨著浦東的開發和建設,地盤也不見得比北京小。更何況,上海的“大”還遠遠不止於此。比方說,它是(或至少曾經是)中國最大的外貿口岸、金融中心、工業基地、商貿市場、利稅大戶,甚至全國最大的文化城和人才庫。建國前上海的報刊和出版社之多,建國後上海向外地輸送技術力量之多,可都是全國第一。正因為上海如此之“大”所以才被稱為“大上海”在中國,有幾個城市的市名前曾被或能被冠以一大”字也就是上海吧!

然而,上海再大,也“大”不過北京。上海還得在自己的市名前冠一個“大”字,才成為“大上海”北京卻大得本不必自稱什麼“大北京”你什麼時候聽說過“大北京”這種說法的?沒有。北京人不這麼說,外地人也不這麼說。可見在全中國人的心目中,北京之大,已不言而喻,實在不必添此“蛇足”這可真是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城不“大”北京,大概是中國惟一一座“不必言大而自大”的城市。

難怪“大上海”在“不大”的北京面前,也不敢“裝大”一般地說,上海人都不大看得起外地人,卻惟獨不敢“小”看北京人。上海作家王安憶就說得更絕。她說就連北京上海兩地的風,都有大小之別。

“颳風的子,風在北京的天空浩浩蕩蕩地行軍,它們看上去就像是沒有似的,不動聲的。然而透明的空氣卻變成顆粒狀的,有些沙沙的,還有,天地間充滿著一股嗚聲,無所不在的。上海的風則要瑣細得多,它們在狹窄的街道與堂索索地穿行,在巴掌大的空地上盤旋,將紙屑和落葉吹得溜溜轉,行道樹的枝葉也在亂搖。當它們從兩幢樓之間擠身而過時,便使勁地衝擊了一下,帶了點撥的意思。”(《兩個大都市》)的確,北京不管怎麼看,都讓人覺比上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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