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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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在有乾淨罩單的彈簧上,牆上貼的帶模壓花紋的淡黃壁紙,窗上掛著鉤花的白窗簾,深紅的地毯鋪在地上,對面還擺了一對罩上大
巾的沙發,房裡有帶澡缸的衛生間,要不是手裡捧著這本田間號子《蓐草鑼鼓》油印資料,我很難相信是在這神農架林區裡。這座新的兩層樓房本來為美國科學考察隊蓋的,由放某種原因他們未曾能來,便成了下來觀察的各級領導的招待所。我得到那位科長的關照,到這林區又受到特別照顧,房錢和伙食都按最低標準收費,每頓飯還有啤酒,儘管我覺得還是米酒更加好喝。享受到這種整潔和舒適,畢竟令我心清平靜,正可以安心多住幾天,那麼匆匆趕路細想也無甚必要。
房裡有種聲,我先以為是蟲鳴,四下看了一遍,連房頂也粉刷得雪白,裝的滾圓的
白燈罩,沒有蟲子棲身的地方。這聲音不斷
唱,是在空中,不可捉摸。細聽像一個女人的歌聲,總繚繞我,等我放下手中的那本材料,就又沒有了。我拿起再看,卻又在耳邊。我恐怕是耳鳴,索
起來走動一下,推開窗戶。樓前,外面鋪了沙五的平場子上,陽光明亮。將近中午時分,遠近一無人影,莫非它來自我心裡?這是一種我難以追隨的曲調,沒有唱詞,可又覺得似乎
悉,有些像我聽過的山區農婦哭喪。
我決定出去看看,打開房門,從大門到了樓前的場子上,坡下一條湍急的小河被陽光照得碧清。四面青山嶺雖然沒有成片的森林,植被尚茂盛,坡下一條通汽車的土路伸向前方一兩公里遠的林區中心的小鎮。左邊,青蔥高聳的山嶺下有一所學校,球場上沒有學生,大概都在教室裡上課。這山鄉的教師總不會向學生教唱喪歌。況且四下清靜,只有山上的風濤聲,再就是河水嘩嘩聲響。河邊有個臨時的工棚,工棚外沒有人。唱聲不知不覺消失了。
我回到房裡,在臨窗的書桌前坐下,想就這本民歌資料作點摘抄,卻又聽見它唱起來,像大悲痛之後趨放平靜尚不可抑止的憂傷,緩緩
淌。這就有點怪異了,我必須找出個究竟,是真有人唱還是我自己心裡的
病?我仰頭,它就在我後腦勺,我轉過身去,它又懸在空中,分明得如同一縷遊絲。風中飄過的蛛絲還有形跡,它卻無形,而且把握不住。我循聲站到沙發的扶手上,才發現它來自房門上的氣窗。我搬把椅子,站上去琢磨這擦得鋒亮的玻璃,連灰塵也不明顯。我打開氣窗,它便到了走廊上。我從椅子上下來開了房門,它又上了廊簷。我把椅子搬出來,站上去,也還夠不到高處。走廊外面,陽光裡是一個水泥地面的小院,拉了
鐵絲曬著我早上洗的幾件衣服,自然都不會唱。再就是依山的圍牆,圍牆後擋著一片荒草和荊條叢生的山坡,沒有路。我從廊下走進陽光裡,那聲音有點分明瞭,彷彿來自頭頂的陽光。我眯眼仰望,刺目的陽光中有種又尖銳又純重的金屬撞擊聲。眼睛暈眩了一下,等那眩目的太陽褪變成墨蘭的映像時,手遮擋下才看見了半山
一片
的巖壁上有幾個細小的人影在活動,金屬撞擊聲從那裡遠遠傳來。進而,又看清了是幾個採石工,一個好像穿的紅背心,其他幾個脫光的上身同炸開的褐黃的巖壁分不很清楚。
唱聲順著風勢飛揚在陽光中,時而清晰,時而隱約。
我想起可以用我那相機的變焦鏡頭拉近來看,立刻回房裡取了相機。果真是個穿紅背心的漢子在輪大錘,聽來像是女人哭腔的高亢的唱應著鋼釺的聲響,扶釺的另一個赤膊的男人像在應和。
大概是相機鏡頭上太陽的反光被他們察覺了,歌聲消失了。那幾個採石工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計,朝我這方向望。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沉寂得令人燥熱。可我多少有點快意,終於證明了並非我心病,聽覺也還正常。
我回到房裡,想寫點什麼,可寫什麼呢?哪怕描述一下打石號子的唱也好,提筆卻寫不出一個字來。
我想不妨晚間找他們喝酒聊天去,倒也是種排遣,便擱下筆,到小鎮上去了。
從一家小鋪子提了一瓶燒酒,買了包下酒的花生出來,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借我這本資料的朋友,他說他還收集到山裡好些民歌的手抄本,我正求之不得,請他來聊聊。他這會有事,說好晚飯後再來。
夜裡等他到了十點多鐘,這招待所裡只我一位來客,四下寂靜得好生煩悶。我正後悔沒去找那些石匠神聊,突然有人敲窗戶。我聽出是他的聲音,開了窗。他說大門推不開,樓上的女服務員準是鎖門已經睡覺了。我接過他的手電筒和一個紙包,他從窗戶爬了進來,這令我多少有些快活。立刻開了酒瓶,一人倒上半茶杯。
我已經無法追憶他的模樣,我記得他似乎瘦小,又好像個子細高,看上去有點怯弱,言談中還又透出一股未被生活壓垮的熱情。他的相貌無關緊要,令我喜悅的是他向我展示的他那分寶藏。他把報紙包打開,除了些筆記本,全是些破損不堪的民間傳的手抄本。我-一翻閱,他見我喜歡得不行,十分慷慨,說:"你喜歡那首,只管抄去。這山裡民歌早年多得是,要找到個老歌師,幾天幾夜唱不完。
我放是問起這山上打石工唱的號子,他說:"嗅,那是高腔,巴東那邊來的,他們山那邊樹都砍光了外出來打石頭。
"也有一套套的唱腔和唱詞?
"唱腔多少有個譜,唱詞大都即興的,想到什麼唱什麼,多半都很俗。
"有許多罵人的髒話?
他笑著說:"這些石工長年在外沒女人,拿石頭來發洩。
"我聽起來音調怎麼有種悲涼動人的東西?
他點頭說:"是這種曲調,不聽詞像是在哭訴、滿好聽的,可唱詞沒什麼意思。你看看這個。
他從紙包裡拿起個筆記本,翻到一頁遞給我看。寫著"黑暗傳》歌頭",下面記錄的是:吉良辰,天地開張。
孝家和眾友,請我們歌鼓-人,來到歌場,開個歌頭。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歌頭非是容易開,未曾開口汗長。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我們準備開歌頭。
開個長的夜又深,開個短的到不了天亮,只有開個不長也不短的,才不耽誤眾位歌郎。
一開天地水府,二開月星光,三開五方土地,四開閃電娘娘,五開盤古分天地,六開三皇五帝,歷代君王,七開青獅白象,黃龍鳳凰,八開守門的惡犬,九開魑魅魍魎,十開虎豹豺狼,叫你們站在一邊,閃在一旁,讓我們唱歌的郎君,來進歌場!
"太采了!'我讚歎道,"你哪裡抄來的?"
"這是我前兩年在山裡當小學教員時,請一個老歌師邊唱邊記錄下來的。"
"這語言真叫漂亮,完全是打心裡出來的,
本不受所謂民歌體五言七言格律的限制卜'"你這就說對了,這才是真正的民歌。"他喝著酒,表面的那種怯弱全然消失了。
"這是沒被文人糟蹋過的民歌!發自靈魂的歌!你明白嗎?你拯救了一種文化!不光是少數民族,漢民族也還有一種不受儒家倫理教化汙染的真正的民間文化!"我興奮得不行。
"你又說對了,慢點,你再往下看!'他神采風揚,也脫去了基層小幹部的那種表面的謙卑,乾脆接過筆記本,一邊描述一邊摹仿歌師唱頌時的舉止模樣,高聲唱頌道:我在這裡高拱手,你是哪裡的歌手?哪裡的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