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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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哪州哪府?又因何事來到此方?

我在這裡答禮:我是揚州來的歌鼓,柳州來的歌郎,只因四海歌場訪友,才來到貴方寶地,乞望照看原諒。

你肩挑一擔是什麼?

你手提一籠是何物?

壓得背兒駱駝,地彎彎,還望歌師指點。

我肩挑的是一擔歌本,手提的是一部奇書,不知歌師是否看過?

我為領教特來尊府。

我彷彿已見其人,已聞其聲,一聲響鑼,鼓聲點點,但是窗外只有山風聲濤和嘩嘩水聲。

歌有三百六十擔,你挑的是哪一擔?

歌有三萬六千本,你提的是哪一卷?

叫聲歌師我知情,第一卷是先天之書,第一本是先天之文。

一聽我就明白,歌師本是行家,能知先天之事,能知後世地理天文。

我這裡也來相問,哪年哪月歌出世?

哪天哪月歌出生?

黑暗一個淒涼蒼老的聲音,隨著風聲鼓點,我彷彿也都聽見。

伏羲來制琴,女媧來做笙,有陰才能言,有陽才有聲。

陰陽相配才有人,有人才能有聲音,有了聲音才有歌,歌多才能出歌本。

當年孔子刪下的書,丟在荒郊野外處,一本吹到天空中,才有牛郎織女情。

二本吹到海里去,漁翁撿到唱怨魂。

三本吹到廟堂裡,和尚道士唱聖經。

四本落到村巷裡,女子唱的是思情。

五本落到水田中,農夫當作山歌唱,六本就是這《黑暗傳),歌師撿來唱亡靈。

"這只是個開場的歌頭,那麼這《黑暗傳》呢?"我在房裡走動,站住問。

他說這本是山裡早年做喪事時唱的孝歌,死者的棺材下葬前,在靈堂的歌場上一連得唱上三天三夜。但是輕易是不能唱的,這歌一唱起來,別的歌子都必須聲。他只記下了一小部分,沒想到這老歌師一病就死了。

"你當時為什麼不記下來呢?"我盯住他問。

"老頭兒當時病得好厲害,靠在個小木椅子上,間圍著一棉被,"他解釋說,好像是他的過錯,又恢復了那怯弱的樣子。

"這山裡就沒有別的人會唱嗎?"

"能唱個開頭的人倒還有,可要全唱下來找不到了。"他說他還認識個老歌師,有一銅箱子的歌本,其中就有一部全本《黑暗傳》。那時候查抄舊書,這《黑暗傳》是作為反動信重點抄查的對象。老頭兒把銅箱子埋到地下。過了幾個月,他挖出一看發黴了,又攤開來在院子裡曬,叫人發現報告了。林區當時還出動了公安員,著老頭全部上。這老頭沒多久也就死了。

"還哪裡去找對靈魂的敬畏?哪裡還能再找到這應該端坐靜穆乃至於匐伏傾聽的歌?該崇敬的不去崇敬,只崇拜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一個靈魂空虛荒涼的民族!一個喪失了靈魂的民族!"我慷慨昂一番。

從他一言不發望著我那副愁苦的樣子,我才知道我一定是酒喝猛了,火攻心。

早晨,一輛吉普停到樓前,有人來通知我,林區的好幾位領導和幹部為我專門召開一個會議,請我去要向我彙報工作,得我有些慚愧。我想準是我在縣城裡那一通豪飲,糊糊信口開河,發了一通豪言的緣故,人便以為我是從首都來視察的,至少也可以向上替他們轉達下情。車都停到了大門口,我也無法推託。

林區管理處會議室裡,幹部們早已先到了,每人面前有個茶杯。等我就坐,我那杯茶也立刻泡上,就像我已往隨同作家協會組織的參觀團,到工廠、部隊、農場、礦山、民間工藝研究所、革命紀念館去所謂體驗生活時一樣。那時候,照例有作家們的領導,或領導作家的作家,坐在主賓席上致詞,像我這樣湊數的小作家可以隨便找個不顯眼的位置,在一角待著,只喝茶而不說話,可人為我開的這會我不能不考慮能說點什麼。一位負責幹部先對林區的歷史和建設作了一番回顧,說一九0七年,有個英國人叫威爾遜的,進來收集過標本,當時這裡處放封閉狀態,他也只到了邊沿地帶。這裡一九六0年以前,還不見天只聞水聲,茫茫一片原始森林。三十年代,國民黨政府企圖砍伐,沒有公路,也不曾進得來。"六十年,林業部航測繪製了地圖,共有山林三二五0平方公里。

"六十二年開始開發,從南北兩端進入,六十六年,打通了幹線。

"七十年,形成區劃,現有農民五萬多人,幹部和林業工人以及家屬一萬若干。目前向國家上的木材九十多萬立方。

"七十六年,科學家們呼籲保護神農架。

"八十年,提出設立保護區。

"八十二年,省政府作出決定,劃出一百二十萬畝作為保護區。"八十三年,保護區建組,把保護區內的林業隊撤出,四周設立四個標誌門,組織巡邏組。關得住車,關不住人。去年一個月,就有三、四百人挖黃連,剝樹皮當杜仲(中藥材),偷伐偷獵都有。還有帶帳篷來找野人的。

"科研方面,有一個科研小組,人工種植棋桐一百畝。香果樹也繁殖成功,無繁殖。野生‮物藥‬栽培:頭頂一顆珠,江邊一碗水,文王一支筆,七葉一枝花,死亡還陽草(學名?)"還有個野生動物考察組,包括考察野人。再有,金絲猴,金錢豹,白熊,靈貓,底子,青羊,蘇門羚,錦雞,大鰱,還有其他本知動物,豬熊,驢頭狼,吃小豬,農民反映。

"八十年以後,動物回來了,去年發現灰狼和金絲猴搏鬥,聽見金絲猴叫,見一猴王擋住灰狼——三月,從樹上捉到個小金絲猴,絕食死了。太陽鳥,哈杜鵑花,紅身,蘭尾,細尖嘴。

"存在問題:對自然保護認識上有差異。有工人罵,拿不到獎金了。木頭少了,上面也有意見。財政機關不肯撥錢。保護區內還有四千農民,都不好辦。保護區幹部和工人二十人,尚往簡易工棚,人心不安,也無設施。關鍵是經費不落實,多次呼籲…"幹部們也紛紛談開了,似乎我能為他們呼籲來錢,我只好停止記錄。

我不是作家的領導或是那種領導作家的作家,可以侃侃而談,即席發表面面俱到的指示,再作一番空頭許諾,諸如說,這問題嘛,可以同某某部長打個招呼,向有關領導部門反映反映,大聲疾呼,造成輿論,動員全民都來保護我們民族生存的生態環境!可我自己都保護不了我自己,我還能說什麼?只能說保護自然環境是很重要的事業,關係到子孫後代,長江已成了黃河,泥沙俱下,三峽上還要修大壩!我當然也不能這麼說,只好把話題轉到野人,我說:"這野人,倒是鬧得全國都轟動…"大家即刻也談起野人。

"可不,中央科學院都組織了好幾次考察。第一次是一九六七年,然後七七年,/\0年,都專門來人調查。一九七七年規模最大,人數也最多,光考察隊就一百一十人,還不算我們林區派出的幹部和工人,考察隊一多半是軍人,還有一位師政委…"他們又彙報開了。

我找一種什麼樣的語言才能同他們隨便談談心。?問問他們這裡生活如何?肯定又得談到物資供應,物價,工資,我自己的財政尚且虧空。再說,這難道是聊天的場合?我也不能說這世界越來越不可理解,人和人類的行為這麼古怪,人都不知道人要做什麼,還去找野人?那麼,除了野人還又能談什麼?

他們說,去年還有個小學教員看見了這東西,六、七月間,也是這季節,他沒敢張揚,只同他一個最要好的朋友說了,還叫他別外傳。對了,前不久,有位作家寫了篇《神農農人哀史》,發表在湖南《庭》雜誌上,不知誰來的,他們都傳看了。找野人這運動從這裡發端,已經擴展到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四川,貴州,安徽…··都有報導!(只缺上海)廣西真的抓到個小野人,那裡叫山鬼,農民認為不吉利,放了(可惜)。還有吃野人的,談談,說說。這沒什麼關係,他們考察隊來都調查核實過,寫有書面材料。那是——一九七一年,張仁關,王良燦他們二十幾個人,大部分都是我們林場的工人,就在陽灣農場食堂,吃過一隻野人的下腿和腳!腳掌長四十公分左右,大趾五公分,長十公分,他們整理的材料都打印了,腳肚二十公分,重十五公斤,每人吃一大碗。這野人是伴水的一個農民下墊槍打死的,賣了一條腿給陽灣農場食堂。再有,曾憲國,七十五年在橋上公社會魚鰓一隊的山路上,被一個兩米多高的紅野人打了一巴掌,昏倒在地,半天醒不來,跑回家三、四天說不出話。這都是他們調查時用比較解剖學統計法對他的口述作的紀錄。趙奎典不是在他回老家的路上,大白天,看見個野人吃馬桑果?那是哪一年?七十七年還是七十八年?就他們科學院第二次考察隊來的前幾天。這些嘛,當然也可信可不信,他們考察隊裡也有兩派意見。不過,要是聽山裡農民講起來就了,什麼野人追女人啦,找小姑娘玩,胡鬧啦,還有說野人也會說話啦,高興和生氣的時候發出的聲音都不一樣,他們都說。"在座的諸位,不知有誰親眼見過的沒有?"我問。他們都望著我笑,也不知道這意思是見到過還是沒見過。

後來,我就由一位幹部陪同進入這被採伐過的自然保護區中心地帶。主峰早在一九七一年就被部隊的一個汽車團,說是國防用材,砍了兩年,剃光了。我只在將近兩千九百公尺的高度,見到一片秀美的亞高山草甸,綠的草在霧雨中起伏不息,之間點綴著圓圓的一蓬蓬的冷箭竹叢。我在冷風中仁立良久,心想該是這片自然剩下的一點原始生態。

兩千多年前的莊子早就說過,有用之材夭放斧斤,無用之材方為大祥。而今人較古人更為貪婪。赫肯黎的進化論也值得懷疑。

我在山裡一家人的柴棚裡倒見到了一隻熊崽子,頸上套了個繩索,像只小黃狗,在柴堆上爬來爬去,只嗚嗚叫個不停,還不能自衛咬人。主人家說他從山上順手撿來的,我毋需問老熊是不是已經被他打死了,只覺得這小狗熊十分招人喜愛。他見我戀戀不捨,說出二十塊錢就由我牽走。我又沒打算學馬戲,牽上它再怎麼遊蕩?我還是保存這一點自由。

我還見到人家門曬的一張作墊褥用的豹子皮,不過已經被蟲蛀了。老虎當然十多年前早已絕跡。

我也還見到個金絲猴的標本,想必是從樹上捉到的那隻,絕食而亡。野獸失去自由,不肯被馴養也只有這一招,不過也還需要足夠的毅力,人卻並非都有。也還在這自然保護區辦公室門前,我見到了牆上貼的一條嶄新的大標語:"熱烈歡呼老人運動委員會成立!"我以為又要發動什麼政治運動了,連忙問貼標語的幹部,他說上面來的電話指示,叫貼就貼,同你我都沒有關係,只是年過六旬的老革命幹部最少可以領到一百元的體育運動津貼,可他們這裡年紀最大的幹部只有五十五歲,剛夠領個紀念冊,以示安。我後來碰到一位年輕的記者,說這老委會主任是已經離任的前地區黨委書記,為慶祝這老委會成立硬要地區政府撥款一百萬元。他想寫一條內部參考消息,直送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問我有沒有什麼途徑。我理解他的義憤,不過我建議他還是郵寄,總比給我更為牢靠。再就是,在這裡我還見到了一位細巧的姑娘,鼻子上長了點雀斑,穿的敞領的短袖棉衫,即所謂t恤,不像這山裡人打扮。一問,果真是南面長江邊上屈原的故鄉種歸來的,中學畢業了,來這裡找她表哥,想在保護區裡謀個工作。說是她那裡縣政府已經通告,三峽大壩工程即將上馬,縣城也將淹入水底。家家戶戶都填寫了人口疏散登記表,動員居民自謀生路。之後,我沿著出美人的香溪南下,經過河邊山上古代佳人王昭君黑瓦飛簷的故里,到了宜昌。一位業餘作者又告訴我,這城市已預定為行將成立的三峽省的省會,連本來的省作家協會的主席人選也已內定,竟然是我聽說過卻說不上喜歡的一位得獎的詩人。我早已沒有詩,寫不出什麼詩來了。我不知道現今還是不是詩歌的時代。該唱該呼喊的似乎都唱完也呼喊完了,剩下的只用沉重的鉛條加以排印,人稱之為意象。那麼,據我看到的野人考查學會印發的以目擊者口述科學測定並加以繪製的野人圖,這垂臂彎圈腿長髮咧嘴向人嘻笑的野人也該是一個意象。而我在這號稱原始林區神農架木魚坪最後的一個夜晚,看到的那怪異的景象又是否也算一首詩?明月當空,森然高聳的山影下的一片空場子上,豎起兩長竹篙,上面吊著雪亮的汽油燈,下端技起一塊幕布。一個雜技班子,吹起一隻壓癟了的有點走調的銅喇叭,敲著一面受了悶聲的大洋鼓,在場上演出。約莫二百來人,這小山村裡的大人小孩傾家出動,包括保護區管理處的幹部工人和他們的家屬,也包括長點雀斑身穿敞領短袖衫按英文音譯為t恤的細巧的來自屈原故鄉的那位姑娘,裡外三層,緊緊圍成了大半個圓圈。儘裡的坐在自家帶來的板凳上,中層站著觀看,後來的把頭又伸在中層的人頭空隙之間。節目無非是氣功剁磚,一塊,兩塊,三塊,劈掌兩半。勒帶,下鐵球,再從喉嚨裡連吐沫星子一起嘔吐出來。胖女子爬竹杆,倒掛金鉤噴焰火,假的假的,先是圍觀的婦人家悄悄說,小子們跟著便叫。禿頭班主也大喝一聲:"好,再玩真的!"他接過一支標槍,叫鐵球的那主先將鐵槍頭頂住他口,再抵咽喉,直到將竹標杆頂成一張彎弓,這漢子禿腦門上青筋畢,有人鼓掌,觀眾這才服了。場上的氣氛開始變得輕鬆,喇叭在山影裡迴盪,鼓也不悶,人心盪。明月在雲影裡走動,汽油燈顯得越加輝煌。那壯實的胖女人頭頂水碗,手上一把竹竿,耍著磁盤子直轉。完了,轉動圓,學電視裡歌舞演員的樣子跟起腳尖,跳跳蹦蹦謝場,也有人鼓掌。這班主油嘴滑舌,俏皮話越來越多,真玩藝兒越耍越少,場於上熱了,人怎麼都樂。到了最後一個節目柔術,一直在場上檢場的紅綢衣褲的一名少女躍上方桌,桌上又架起兩條板凳,板凳上再加一張,她人便高高突出在漆黑的山影裡,被雪亮的燈光照得一身豔紅,夜空中掛的一輪滿月霎時暗淡,變得橙黃。

她先金雞獨立,將腿輕輕抱住,直舉過頭。眾人鼓掌。再正面兩腿橫開劈叉,穩坐在條凳上,紋絲不動,人又叫好。繼而叉開兩腿,後仰折,瘦小的脾間突出陰,眾人都屏住了氣息。又見她頭從下緩緩伸出,便怪異了,再收緊兩腿,夾住這顆拖著長辮子的少女的頭,倒睜兩顆圓黑的眼睛,透出一股悲哀,彷彿望著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然後,雙手抱住她那張孩子氣的小臉,像一隻怪異的人形的紅蜘蛛,詢視眾人。有人剛要鼓掌即刻又止住了。她改用手撐住身體,抬起下垂的兩腿,再單手旋轉起來,紅綢衣裡兩粒頭綁得分明。聽得見人聲息,空中散發出頭髮和身上的汗味。一個小兒剛要說什麼,被抱著他的女人噓了一聲,輕輕打了一巴掌。這紅衣女孩咬緊牙關,小腹微微起伏,臉上亮著潤溼的光澤。都在這清明澄澈的月光之下,背後是幽深的山影,她扭曲得失去了人形,只有兩片薄薄的嘴和一雙烏亮的眼睛還顯出痛苦,這種痛苦也扇動人殘忍的慾望。這一夜,人都興奮得不行,像打了雞血,雖已夜深,遠近的房舍大都透出燈光,屋裡說話和東西的碰撞響動良久。我也無法入睡,信步又回到已經空無一人的空場子上,吊在竹篙上的汽燈已經撤走了,只有明澈如水的月光。我很難相信,在這座莊嚴肅穆深造的山影下,人們才演出過這人形扭曲得超乎自然的場面,疑心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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