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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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和他鬧翻以後,她當真發狠地下過分道揚鑣的決心,但沒出兩三天,一腔子無名火便漸漸平熄下來,他的面孔、身態、聲音,又悄悄地從心底的縫隙裡鑽出來,頻繁而頑固地勾留在麻亂的記憶中,挪移不開,揮趕不盡。恨和愛、惱怒與眷戀、委屈與失悔織在一起,纏綿在一起,真是一種莫名的苦悶。她一向是個不吃後悔藥的人,這回卻暗暗地埋怨起自己來了,實在不該在衝動之下說了那些絕情的話,過分地傷了他的自尊。就算他和嚴君勾肩搭臂地逛過大街吧,那也並不是完全不可挽回的錯事啊。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好人也會有過失,何況人是
情動物,異
相
,常屬不免。而周志明又絕不是一個輕浮成
的人,絕不會把以往的愛情一旦拋淨。為什麼不能原諒他,把他的愛徹底地奪回來呢?至於他對季虹問題的上書言事,在法律上本來是個無可挑剔的行為。雖然姐姐定成了反革命,對自己作為一個法律工作者的名聲和前途不會沒有影響,但是法律的神聖她是懂的,為這件事而移恨於周志明,她不能那麼沒覺悟!
如果不去找他,他會自動回來嗎?她腦子裡不止一次地轉著各種估計,如果他回來,她是願意原諒他的,這自然不用說了,其實,她簡直是急於原諒他了。她是多麼希望看見他突然一推門走進來呀。到了晚上,她躺在上還發著這種臆想,後來,他竟然真的來了,站在她面前,靦腆地別過臉去,眼中閃動著柔情的波光,向她訴說著許多愧悔和想念的話,她當然是張開雙臂擁抱了他,在他臉上印滿了甜吻,後來,後來…竟是南柯一夢!
白天再去想這夢,反倒體會出無盡的苦味,想丟,又丟不開。到現在還得想方設法來逃避和抵抗這夢的纏繞,她吃力地把視線重新關注到書上來。
第三條,皇帝之權以憲法規定者為限。
只讀了這一行,心緒又繚亂起來,種種不快又一股腦兒地翻上來。是的,她為盧援朝的辯護使她在學校裡很光彩得意了一番,但在家裡,和母親的關係卻陷入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彆扭之中,母親是愛姐姐的,所以不免移怨於她。從道德上講,母親當然也明白這本來是怪不得她的,但是情畢竟是獨立於道德之外而發生作用的另一種東西。母親的更年期還沒有完,常常顯出低於常人的脆弱和煩躁,這些天幾乎沒有對她做過半點溫情的言笑,看到她回來就把一張冷冰冰的臉扭到一邊去,至多說幾句敷衍的問候“吃飯了嗎?”、“回來啦?”像是同一個半
臉的人在街上打招呼。她甚至巴不得母親還像過去那樣在她耳邊沒完沒了地嘮叨才好,什麼又去誰家玩兒啦,為什麼不到喬真那兒去啦,為什麼要穿這種顏
的裙子啦,不管說什麼,她都願意聽。她有時也非常強烈地希望能跟父親坐在一起談談,隨便談什麼都行,只要能讓她享受一下那很久就
於無形的父愛。而父親卻又是那麼難得一見,即便見了也是匆匆一面,說不上一兩句話就走,她這個當女兒的還遠不如他的秘書重要呢。周志明離開了她,父母又是這樣不顧她,親人們對她的漠不關心比以前的過分干涉更加讓她受不了!
閱覽室裡的人越來越少,有人從斜裡走過來,觸動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她從痴想中扯出來,學校政工部的一位幹部站在她的面前。
“小施,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誰?”
“市公安局的。”她的整個身心彷彿都在呼之頃收緊了,眉宇間閃過一陣興奮,她掩飾著,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人在哪兒?”
“在外面,我領你去。”她匆匆將攤在桌上的書本胡亂進書包,往肩上一挎,跟在那位幹部的身後向外走去。
“他到底來了!”她腦子裡一跳一跳地想著:“他離開我,也許比我還要神魂顛倒吧?呆會兒見面我怎麼說呢?當然岐山路那件事是先要忌口的…”出了圖書館的樓門,向左斜斜地拐過去,有一片幽靜的小松樹林,林中有塊方方正正的空地,空地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幾個樣式古老的石凳。那個幹部把她領到這裡,並不離去,她看見嚴君和另一個魁梧的中年人從石凳上站起來,眼睛對她直視,她心裡的那一腔熱氣忽地冷下來。
“找我?”
“找你,有件事。”中年人態度溫和,遞過一張疊了一折的白紙來。
她認出來了,這人就是上次去抓盧援朝的那個大個子。她遲疑地接過那張紙,心裡一動,不會是他讓他們帶來的信吧…她把白紙掀開,一行鋼筆字和一個暗紅的官印把她所有的想象都擊得粉碎。
茲有我局工作人員陳全有、嚴君向你校學生施肖萌瞭解有關…
她沒有看完,一股極度失望的情緒潛然爬上心頭。嚴君向她指指石凳,說道:“坐下談吧。”她沒有坐,但卻點點頭,說:“瞭解什麼,只要我知道的就一定提供。”她用了一種通達合作的口氣,而實際上,心緒卻敗壞極了。
“我們只有一個問題,”中年人說“在施季虹誣告盧援朝的偽證中,你是怎麼發現月光這個虛假環節的呢?”這個問題大出所料,她怔了一下,說道:“這本來是個常識嘛,難道有什麼可奇怪的嗎?”
“不,”中年人彷彿是有成竹地眯起眼睛,非常肯定地搖著頭“陰曆二十七、二十八的夜間沒有月亮,並不是人人
悉的常識,據我們瞭解,你在天文學方面的知識並不豐富,是不是呢?”
“可我也不是個白丁,我就是查出來了,使一個無辜的人免受牢獄之苦。”她有點氣憤了“我不明白,這個案件法院早已審結,你們現在又提出來胡亂猜疑,幹什麼呢?”話說出口,她又有點兒後悔,何必用這種刺的語言呢?
中年人似乎並不介意,仍然溫和而執著地繼續問道:“那天沒有月亮,是不是有人告訴你的?”她也心平氣和了,微微笑一下,反問:“怎麼,辯護人在辯護前合法蒐集證據,難道事後也要受到盤問和干涉嗎?”中年人目光灼灼一閃,不答她的話,反而單刀直入地問:“是盧援朝告訴你的嗎?”
“什麼?”她有點兒賭氣地揚揚眉尖“我要說你們這是侵犯辯護人的合法權益呢?我可以拒絕回答吧?”
“肖萌,”嚴君上來說“我們今天是為工作來向你詢問這個情況的,請你協助一下,好嗎?”她渾身打哆嗦,一股沒來由的委屈和憋氣佔滿了全心,嚴君的態度是溫和的,甚至是商量的,但這種居高臨下的關係卻叫她受不了。她真想哭出來,把這些天積下來的所有委屈放任地傾瀉一通,眼淚快要
下來了,她轉過身子,想走。
“等一下,”中年人強硬起來“依照法律,公民有作證的義務,故意隱瞞證據的要負法律責任,現在請你明確有個態度,你是不是拒絕回答我們的詢問?”淚水溼了眼睛,她忍住沒讓它下來。
“肖萌,”嚴君幾乎是一種關懷懇求的語氣“你為什麼不願意說呢?偽證中的那個破綻,你是怎麼知道的?”她垂下頭來,用低低的聲音說:“是他,他告訴我的。”說完,她踉踉蹌蹌向樹林外面跑了出去,聽見嚴君在身後叫她也不回頭,淚水順著雙頰進嘴裡,舌尖上全是難言的鹹澀。
閱覽室已經要關門了,她又不想早早地回家去熬那個難堪。因為宿舍已經支援了新入學的外地學生,她放了學便沒個去處,有時在學校裡尋事耽擱,有時在街上無事消磨,最近還常常去援朝家坐坐。自從援朝被誣陷入獄後,她就把他當作一個弱者在付予自己的同情了。盧援朝其實還是很愛姐姐的,現在雖說平反出了獄,但畢竟失去了將要得到的家庭生活,所以仍然是個不幸的人。然而她今天卻不想去找他,她現在已經沒有熱量再去溫暖別人了。她騎著車子在街上慢慢地轉了一陣,讓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直到墨藍的夜塗滿了天際,才回到家裡。
走廊裡沒人,卻大亮著燈,她沒有去關,她現在對於特別強烈的光線似乎有種近於病態的刻意的渴望,因為黑暗總是象徵著寂寞和孤獨的。
廚房裡傳來絲絲拉拉的炒菜聲,一種家庭的溫熱氣息突然貼近她冷瑟的身軀。吳阿姨從廚房半開的門中探出了腦袋,一股菜油的香味隨即飄溢在走廊裡。
“小萌回來啦?飯等會兒就好,你餓了嗎?”
“不,我不餓。”她笑著回答,盡力掃開中的積鬱。
她把書包掛在衣架上,走進自己的房間,一眼看見桌上擺著一個字條,她沒顧上脫大衣就拿起來看,啊,是爸爸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