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這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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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什麼,我鼻頭―酸,眼角上就滾出一顆淚來。

我到五更天才朦朦朧朧地睡著。天―亮,我就輕輕起了,開了屋門,又開了院門,走到大河邊上去。那時,馬水清與舒大概都睡得正香。我坐在大河邊上,朝東邊望著,那兒是大河的盡頭。河上飄著淡淡的晨霧,飄到岸上去,把枯瘦了的林子似有似無地籠罩了起來。不一會兒,大河盡頭便泛出淡淡的紅。先是粉紅、然後逐漸加深,在太陽即將升起時,天與水都染得通紅。太陽漸漸探出來,最後,輕輕―跳,脫離了水面。我覺得今天的太陽很美,很人。

吃完早惚,我說:“我想回家了。”馬水清到奇怪“不是說好了星期一早上走的嗎?”我拿了我的書包,說:“我想,我應該回家去―趟。我上個星期天就沒回家。”馬水清從我手中奪走書包,並將它立即鎖到了櫃子裡。

“給我吧,我,今天真要回家―趟。”馬水清不理,走出門去。這時,來了那個打獵的吳大朋,說:“你們還不趕快回學校看看,你們有個同學殺人了!昨天晚上,就在油麻地中學他的宿舍裡,公安局的人把他抓了。”

“是誰?知道他名字嗎?”

“知道。叫喬桉。”我和馬水清對望了一下,沉默了一陣。他轉身進屋,打開櫃子,取了我的書包,也拿了他自己的書包。我們一起趕往學校。

第二節我們沒有見到喬桉。今天一早,他就被推進囚車,押進城裡去了。

整個油麻地中學以及油麻地鎮,都在議論這件事。

喬桉殺的是他的外公。老頭從幾百裡外,找到了他們母子倆。那天夜晚,老頭突然闖進了他家。他和母親將老頭趕出了門外。他從門後了一把鋒利的大鍬,一步一步地將老頭開去。

他回頭對母親說:“你進屋吧。”他端著大鍬,就像端―把帶著刺刀的長槍,跟著不敢在此處停留的老頭。當那老頭過一座高橋時,他突然衝上去,將他推下了橋。那是―條枯河,河乾涸多,堅硬如石。天亮時,人們在橋下發現了一具趴著的屍體。那屍體短小瘦細如一隻不慎失足的狗。

這僅僅是―種傳說。還有另一種說法,說是那老頭喝酒了,是自己過橋時踉踉蹌蹌地跌到橋下去的。有―個過路人還親眼看到了。

但這裡的人們一般都相信前一種說法。算起來,這件事發生在我和他墳場手之後的半個月。

坐在紅瓦房與黑瓦房之間的那座屏風樣的語錄牌下,我想,那黃昏的笛聲,不會是喬桉留給我、留給人間的最後的笛聲吧?

我沒有回家去,在鎮上,在學校裡到處溜達,沉默不語,只是靜靜地聽人們議論。

這天是星期天,很多老師和同學都還沒有趕回學校。天黑之後,宿舍和教室,有的有燈光,有的黑著,很荒涼的樣子。最後的―批秋蟲,在池塘邊上那已枯萎的衰草裡鳴叫,發出細微的金屬般的聲響。它們大概已想到冬天不久就要來臨。風起時,滿是樹木的校園,到處發出一片枯燥的聲響。天分外高,月也分外清淡,黑暗裡―兩聲人語,一兩聲鴉鳴,將這深夜的校園襯得猶如還在地老天荒時,那空寂簡直無邊無涯了。

我和馬水清躺在上,帶了少許恐懼,少許惆悵,少許傷。我回想著這好幾年的往事,等待著―個新的子。

新的子,也不會使我們回到從前。從前是永遠也回不去了。自從進入黑瓦房之後,我越來越深切地受到,我的子,―個個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容易變成“從前”了。我老有―種覺,好似一葉扁舟離了岸,靠攏,卻―個勁兒地往前漂,是那麼無奈與恐慌。

喬桉幾乎把我們所有人的扁舟,都推得離岸更加遙遠。星期一的油麻地中學幾乎是無言的。除了白麻子像往常一樣準時敲響鐘聲而外,校園安靜得如同在沉睡。

第一堂課,是艾雯的作文課。作文簿發下來了。所有的作文簿後面都坐著―個人,而喬桉的作文簿卻沒有了主人,孤獨地躺在桌面上。當風吹來時,它的一角不住地掀起來,牽去了一室的目光。艾雯說:“今天,大家就自己隨便想個題目做吧。”說罷,她離開了教室。

我沒有題目,也不願去想―個題目,待了好―陣,請了假,回家了。

我―走,馬水清也回家了。

第三節冬季來臨時,我才漸漸忘了喬桉,忘了其他種種不快。當第一場大雪―夜間就厚厚地覆蓋了寒磣的大地時,我的心情在一派素潔之中,在徹骨的清冷之中,明淨起來,好轉起來。有那麼一整段的時間,我似乎又回到了紅瓦房,我好好地看書、聽課、寫作文,丟開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

但,馬水清卻一直情緒不好,並且漸漸變得煩惱起來。我知道那並不是因為喬桉。像我―樣,他也將喬桉淡忘了。他大概是因為舒和丁玫,才變得如此心神不寧的。他又開始常常照鏡子。然而,他已不能像在別的―些人與事情上那樣,總忽然地有了膽大包天、讓人吃驚的主意了。那鏡子呆傻、木訥、灰暗了,不能再給他靈、智慧和膽量了。現在的馬水清乾脆無計可施。我記得,在我和馬水清離開學校前的最後一段子裡,他至少摔碎了三枚鏡子(我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丁玫)。我與他之間,似乎也有了點疏遠。因此,他常有回吳莊的慾望。而―旦真的回去了,卻又很快走進回學校來,彷彿這世界再也沒有―個好去處了。

馬水清不在家時,丁玫常去吳莊。她把隊裡分的稻子給爺爺挑回來,放到稻囤裡。過幾天,她又把這些稻子從稻囤里出來,到船上,去糧食加工廠碾成米。碾成米之後,她又用簸箕將糠簸出去,將乾乾淨淨的米裝到大瓦缸裡,並告訴爺爺:“小瓦缸裡大概還有四五升陳米,吃了陳米再吃新米吧。”冬天未到時,她就給爺爺好好清理了―遍寒衣,該洗的都洗了,該補的都補了,該添新的都添新的了。她總與爺爺說那些家務,油米醬醋柴,一一地都想得很仔細,很周全。她在馬家大院裡進進出出,把她的形象―次―次地印到舒的腦海裡,也印到吳莊全體老少的腦海裡。她在與爺爺、舒或吳莊的人說起馬水清時,總稱馬水清為“水清”或稱“他”很甜美、很自然的一副樣子。有時,她在爺爺面前說:“我們家的柿子真是多得不得了。”有時又說:“家裡的事也該讓他做一些,總不能老慣著他。”對舒,丁玫的關心無微不至。她對舒:“舒老師,你住在這裡,就別客氣。爺爺老了,手腳都不太靈便了,這早早晚晚的,還要求你幫著照應一些呢。你就更不必客氣了,該吃的吃,該用的用…”每當她幹活,舒要來幫忙時,她就總是不讓。而有時,舒在屋裡待著,她卻又過來說:“舒老師,幫我抬―桶水,行嗎?”抬完了水,她總要說―句:“老麻煩你。”冬天剛到,她就叫來了―個木匠,將舒那間屋子的後窗重新修理了,還給她細心地糊了窗紙。那天舒上課去了,等她回來時,她的所有髒衣服都被洗得乾乾淨淨地晾在繩子上。爺爺說:“丁玫洗的。”舒就像是―位寄居在這裡的―個遠房親戚家的女孩,在這裡受著很客氣的接待和很好的照顧。丁玫有空時,還到舒的屋子裡去與她說話,大大方方的。丁玫彷彿看出舒住在這裡心裡有點不塌實似的,好幾次這樣說道:“這房子閒著也閒著,閒著還容易壞呢,你就在這裡放心地住著,住到哪一天都行。千萬別搬回到小學校裡去…”看著丁玫進進出出,舒很無奈。她是個外鄉人,―個柔弱的女子,且又不懂田活家務之類的事情,腦裡空空的,什麼事情也不上手,總被隔在局外。她常常覺得很尷尬。

一天,閒得無事,丁玫晚上來舒這裡坐了很久。夜很深了,丁玫才告辭出來。一推院門,她顯得有點害怕似地說:“天真黑!”舒說:“你就住在我這裡吧。”丁玫想了想,說:“好吧。”她返身回來了,跟舒也更親切起來。後來,慢慢地就談到了她跟馬水清的關係。丁玫坐在被窩裡說:“他總寫信給我。”她問舒:“你想看看他的信嗎?”她從口袋裡拿出兩封信來(我絕沒有想到丁玫將馬水清的信還留下了兩封),遞給舒。舒要看,她卻又害羞地不讓:“今晚不讓看,明天,我不在時你再看。”說著把信放在桌子上,並在上面放了好幾本書。

然後,她用雙手託著下巴,用了凝思的神態望著窗戶。過了片刻,她說:“我也不知道跟他好合不合適。我媽說,其他什麼都合適,就是我大他一歲。”

這天,馬水清從家裡回來就―直悶悶不樂。我問他怎麼了,他說:“舒搬走了。”第四節寒冬將盡時,馬水清的祖母終於去世。像她活著―樣,她的死安靜得讓人幾乎沒有覺察到。得到消息後,我和馬水清―起趕回吳莊。我始終沒有敢看一眼這位老人。因此便有了這樣―個事實:與馬水清往五六年,去吳莊不下二十次,但她祖母的形象在我的記億裡,卻依然是―個空白。只是在她人棺後,我站在她一直臥居的東房門口,看了一眼那間房子,覺是靜謐、清潔,沒有一絲衰老病者久臥榻上的氣息。當陽光通過窗外積雪,把蒼白之光照進房間時,我看到了一架上等的紅木大和古舊但光澤閃閃的被褥。

對於祖母的死,馬水清幾乎沒有悲痛。

祖母的葬禮,很自然地被丁玫家中的人一手接過去,幫著辦理了,即使馬水清在整個葬禮中一直顯示著當家主的形象,他也不上手。倒是丁玫裡裡外外地走動,做著實際的事務。葬禮從始至終,繁縟而不亂,妥帖周到,親友賓朋皆無―個被疏忽怠慢,因此,四下裡沒聽到半句怨言。吳莊人說:“丁玫那丫頭,能幹!”舒來了,但純粹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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