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特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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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人才大市場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到他們那裡求職的,平均每天4000人次,最多時可達萬人。這麼多的人,當然不可能都如願以償,順順當當地找到理想的工作。不少人恐怕會趁興而來敗興而去,有的可能還不得不打道回府。顯然,進深圳不是逛商場,沒有那麼輕鬆,那麼瀟灑,也沒有那麼隨意。如果說,能不能進北京,要看你是否優秀;能不能進上海,要看你是否明;那麼,能不能進深圳,就要看你是否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要忘記深圳的口號,是“改革者到深圳來”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則是:不想改革就別來。改革是要付出代價的,其中就包括要自己去找工作,在求職時不斷碰釘子,在找到工作後又被炒穌魚,一時半會沒有著落等等。如果你不能承受這一切,那麼,對不起,趁早別來。

事實上,不少人闖深圳的經歷,聽起來就像是“北京人在紐約”的故事。如果你有興趣聽他們訴說,那麼,差不多每個人都能講出“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來。這些少年氣盛的天之驕子,血氣方剛的初生牛犢,滿懷青夢想和改革情,興致地來到深圳,卻驚異地發現他們面前並沒有鮮花和紅地毯。於是,他們不得不收拾起簡單的行囊(那裡面裝著薄薄的幾件衣裳和厚厚的一疊證書),從一個單位跑到另一個單位,從一家公司跑到另一家公司,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這樣風雨兼程。渴了,喝口自來水;餓了,啃塊方便麵;累了,在街頭歇歇腳,看著新月異的深圳市,意氣風發的深圳人,心裡頓生無限慨,也難免一絲惆悵。華燈初上之時,深圳的酒樓飯店燈紅酒綠低籌錯,自己卻飢腸糟糟氣若游絲,即便“男兒有淚不輕彈”也保不住傷心的淚水湧上心頭。親戚家的客廳或朋友公司的地板是不好意思再睡了,就到公園的草坪上去數星星。那滋味,可比“咪咪躺在媽媽的懷裡數星星”差多因為並沒有什麼溫暖的懷抱,也沒有媽媽的安,你得自己去考慮“明天的早餐在哪裡”這就是深圳。這裡沒有包辦代替,沒有坐享其成,沒有省心事可做,沒有現成飯可吃。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去辦,去打理,去投石問路,去東奔西走。在這裡一切猶豫、抱怨和竊竊私語都無濟於事,只能勇往直前,哪怕是硬著頭皮往前走。

但,沒有人後悔。

成功者當然不後悔。不但不後悔,反倒會有幾分慶幸和得意。畢竟,今的成功,是當年的奮鬥換來的。現成飯吃著沒有味道,自己打下的糧食才是香噴噴的,而當年所受的磨難,如今咀嚼起來,更“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一。的確,一個人年紀輕輕的,靠著某種勢力或機遇,就一帆風順青雲直上,那隻能叫少年得志。只有那些在風口尖滾打跌爬,靠著自己的努力創下一番事業的人,才會有成就。而且,創業越是艱難,道路越是曲折,就越能體驗到成就,也就是所謂”無限風光在險峰“吧!

這就值得驕傲,也值得慶幸。你想吧,如果當年不是”看看頭上天外天,想想腳下一馬平川“,一咬牙堅持了下來。怎麼會有今天?所以,儘管他們當中差不多每個人都有初涉江湖的辛酸經歷和闖蕩特區的傳奇故事,但當他們傾訴當年的孤立無援、離失所、走投無路、四處碰壁時,你不會有”大倒苦水“的覺。相反,你會覺得,如果他們當年竟然沒有這些”不幸遭遇“和”苦難經歷“,那才是大大的不幸。

尚未成功者也不後悔。事實上,許多人放棄了內地悠閒的工作,不錯的職位,穩定的收入來到深圳,由於學歷不高或專業不好,也許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甚至居無定所,頻繁換崗,幹過上十種工作,卻依然不肯離開這個並不屬於自己的城市。在他們看來,這個城市雖然暫時還沒有給自己機會,但至少給予了希望。如果連這個城市都沒有希望,別的地方只怕就更沒有什麼希望更何況,安居樂業固然不錯,跳來跳去也未必不好。工種換得多,見的世面也多,學的本事也多。至於居無定所嘛,也不賴,正好廣朋友麼!

甚至”落荒而逃“者也不後悔。因為沒有人真正會”空著手“離開深圳。深圳先行一步的改革,畢竟要在全國範圍內全面鋪開。招聘應聘、競爭上崗、擇業跳槽,在內地也將變成家常便飯。有深圳這碗酒墊底,就什麼樣的酒都能對付。事實上,凡是在深圳有過求職打工經歷的人,身上都會發生神奇的變化,因此即便重返故土,也與前大不相同。也許,他們自己不一定能清楚地意識到這種變化,但明眼人馬上就能看出:他們拖沓的腳步變輕快了,遲鈍的腦袋變靈活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明顯地變強的確,深圳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一般都比較強。這種能力是在股市的起落、房價的漲跌、職位的升降中形成的,也是在求職的路上形成的。在深圳,差不多每天都有老公司破產、新公司開張,也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丟掉舊飯碗,找到新工作。進進出出、上上下下都是平常事。它很可能就發生在每個人自己身邊,也很可能就發生在每個人自己身上。見得多了,也就看得談了;經得多了,也就無所謂深圳人會很平淡地告訴你他今天又在股市上賺了百十來萬,或者他今天又被老闆炒了,明天恐怕得到人才市場去重新登記。他在說這兩件事時,口氣是一樣平淡的,而他朋友們的反應也會和他一樣平淡。畢竟都是風口尖滾過來的,早就打熬出一副鋼筋鐵骨,沒有人會大驚小怪。

獲得這種心理能力當然有一個過程。1987年,深圳市開始醞釀房改時,主持這項工作的人差點成為”人民公敵“。然而,曾幾何時,購買住房就和購買私家車一樣,不但成了市民們踴躍的行為,而且成了一個人自信與成功的標誌。是啊,擁有一套完全屬於自己的住房,確實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儘管深圳人說起這件事來,臉上的表情仍是平淡的。

改革,使深圳人的心理越來越成

不過,改革給深圳人帶來的最大好處,還是讓他們換了一種活法。

有句民謠說,我們中國人的活法,是”小時候父母管著,上學後老師管著,工作後單位管著,結婚後老婆管著“。但是,當他們千里迢迢跑到深圳來時,可就誰都管不了啦,因為他們把父母、老師、單位甚至老婆都留在了內地。一句話,他們”自由“許多人之所以要到深圳來,要的就是這份自由。

這份自由在計劃經濟的條件下是基本上沒有的。在那種體制下,產品也好,人才也好,都是統購統銷、統分統包。一個人,什麼時候該上學,什麼時候該工作,什麼時候男婚女嫁,什麼時候生兒育女,什麼時候退休養老,都是計劃好了的,而且是由上級、由他人計劃的,自己用不著什麼心,也沒有資格心,只能按部就班地例行公事。當然,職業的選擇,工作的變動,也完全身不由己。想幹的工作幹不了,不想幹的卻不得不去幹,正所謂”革命戰士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人變成了齒輪和螺絲釘,被隨意和被動地擰在某個部件上。

這種體制也並非沒有好處。對於個人而言,它的好處是省心,壞處則是不自由,而一個人只有在自由的狀態下,才有可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潛力和才能,最大限度地為社會創造財富,同時實現自我價值。所以,人才是必須動的。然而,長期以來,我們卻沒有”動“這個概念,而只有”調動“。調動和動是不同的。調動是上級調,叫”奉調“;動是自己,叫”自“。自還算是客氣的說法,不客氣的說法叫”盲“。自已有”放任“之意,盲就更是一個貶義詞。它差不多也是”無業遊民“、”閒雜人等“、”來歷不明“甚至”不法分子“的同義語。儘管不少”盲“其實是人才,他們的動也並不盲目;也儘管那些最早跑出來闖天下的,多半富有生命活力和創造神,而且吃苦耐勞,聰明能幹。

深圳的改革為”盲“平了反。事實上,深圳遍地是”盲“。在深圳的400多萬人口中,沒有幾個是”奉調“而來的。即便是那些正式辦了調動手續的人,也是他們自己要來的。更多的人,則可能連調動手續都沒有辦,便自說自話地砸了鐵飯碗到深圳打工。其中不少人要奮鬥多年,才能擁有一張深圳戶口,而且還可能是藍印的。有的人,則可能今生今世與”綠卡“無緣。但深圳卻一視同仁地接納了他們。沒有歧視,也沒有刁難,只問你能幹不能幹,有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

於是那些有能耐也經得起折騰的人便覺得在這個城市真是如魚得水,而那些無此能力的人則只好回去繼續吃他們的大鍋飯。因此,深圳的人口比哪一座城市都大。動給城市帶來的好處是增加了活力,給個人帶來的好處則是獲得了自由。人們不再被捆綁在一個單位、一種職業上。因為單位對人才的選擇和人才對單位的選擇是雙向的,也是對等的。單位可以選擇員工,員工也可以選擇單位;單位可以炒員工,員工也可以炒單位。只要合同解除,也就兩清,誰也不欠誰的。當然,這也要有一個過程。不管是誰,初到深圳,首先要解決的,還是生存問題。你得先有個地方住,有口飯吃。一旦站住了腳,就可以跳槽了,直到覺得滿意或不想再跳為止,用不著在一棵樹上吊死。

擇業的自由也就是生存的自由,而生存的自由則無疑會帶來身心的自由。儘管事實上深圳並非某些人理想中的”自由天堂“,但幾乎每個闖深圳的人都在心理上認為自己是自由的。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會有那麼多人湧進深圳吧!

三、沒有方言的城市大批移民的蜂擁而來,使深圳成為一座沒有方言的城市。

走進深圳,我們最直觀的受有兩點。一是這個城市的人都很年輕,二是他們都說普通話。這是深圳和廣東其他城市大不相同的地方,也是深圳和國內其他城市大不相同的地方。全國各城市都有自己的方言,惟獨深圳是個例外。北京有北京話,上海有上海話。北京話不是河北話,上海話也不是江蘇話。深圳當然有人說”白話“(廣州話),或說別的方言,卻沒有北京、上海那種只屬於自己城市的”深圳話“。深圳不但現在沒有方言,而且將來也不會有方言。

因為深圳不屬於某個地域,而屬於全中國。

事實上,深圳一開始就沒打算成為省會的縮影、州縣的翻版。它是特區,是改革的試管和開放的窗口。因此,中國歷史上有的,深圳不一定要有;中國現代化必須的,深圳就一定要有。同樣,別的地方有的,深圳不一定會有;別的地方沒有的,深圳反倒可能會有。所以,深圳沒有大鍋飯,倒有分紅制;沒有鐵飯碗,倒有炒魷魚。當然,深圳還有種種和改革開放合拍、和國際慣例接軌的東西,卻不會有與國際和現代化無關的方言。

何況深圳又是個移民城市。移民城市並不一定就沒有方言,比如北京、上海就有。因為北京和上海的移民,是漸進的、摻沙子式的。在此之前,已有本上文化存焉。移民們零零碎碎細水長般地進入這兩個城市,不知不覺地就被同化當然,沙子摻得多了,土質也會發生變化。本土原生文化和外來移民文化相互滲透融,就形成了北京和上海獨特的文化。這也正是北京文化和上海文化雖然分別接近燕趙文化和吳越文化,卻又並不等同於燕趙文化和吳越文化的原因所在,但,北京文化和上海文化又畢竟是在燕趙文化和吳越文化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而且北京和上海的移民一開始也主要是北國和江南的就近移民。既然原本就大體上”同一方水土“,則新方言的形成,也就順理成章。

深圳的情況卻不同。深圳的移民,是突發式的、般的和全方位的。不過眨眼工夫,五湖四海的各方移民,便以排山倒海之勢蜂擁而來。移民的人數,數十倍地多於本土居民,而且短時間內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族群。本土文化和移民文化不大成比例,也就談不上同化移民的問題。當然,香港文化和廣州文化的影響還是強有力的,尤其是事關經濟的那些習俗,如相信風水和崇拜財神。但這並不能使深圳變成另一個香港或廣州。因為財神這玩藝是認錢不認人的。財神也沒有什麼信仰、教義和原則,並不只接受說”白話“者的香火。你就是對他說英文,他也該幹啥就幹啥。事實上,深圳人的信風水、祭財神、說白話,並非心儀粵港文化,而是希望”先富起來“,或不過”入鄉隨俗“而已。

同樣,移民們原有的文化也不可能在深圳形成氣候。因為一個人既然打算移民,就必須作好思想準備,丟掉自己原有的某些舊東西或舊習慣,包括講慣了的方言。大規模的自覺移民就更是如此。對於深圳人而言,這不但並不困難,反倒應該說是理所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闖深圳“和”告別傳統“可以說是同一個意思。要闖深圳,就必須告別傳統。甚至,闖深圳,原本就是為了告別傳統。那麼,方言什麼的,又有什麼不可捨棄的更何況,在這個強手如林的城市,是沒有什麼地方文化可以成為優勢,可以”一統天下“的。你不可能要求陝西人說江西話,不可能要求東北人說湖北話,也不可能要求江浙人說四川話。唯一可以為所有移民都共同接受的,只有普通話。也只有普通話,才最具有文化上的優勢。於是,普通話便成了深圳的通用語言,深圳文化也就成了一種”普通話文化“。

普通話文化是一種優勢文化。

的確,普通話是優於方言的。我們這樣說,並不是歧視方言或反對方言,相反,我們這些研究文化的人,都喜歡方言。甚至可以說,一個沒有方言的城市,是不容易解讀的,也是沒有趣味的。因為沒有方言,也就沒有特,沒有風味。細心的讀者一定不難發現,本書寫深圳的這一章,遠不如前面寫其他城市的章節那麼有趣。原因之一,就在於深圳沒有方言。中國的城市,現在正越來越一體化和模式化。到處都是大同小異的新建築,千篇一律的立橋,毫無個的街道和店鋪、樓房和住宅,連果皮箱都區別不大。如果某一天連方言也消失了,我不知道中國將來的城市,還會有什麼可讀的。

但,儘管如此,我們仍不得不承認,方言又是有封閉和狹隘的。實際上,正因為方言有狹隘,才有特;也正因為方言有封閉,才能保住特;而正因為方言有特,才會有風味。相反,普通話不同於方言之處,則正在於它的兼容和開放。前面說過,最具有兼容和開放的文化,也就是最具有優勢的文化。開放才會有活力,兼容才會有發展。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城市,如揚州、泉州、蘇州、廣州,都曾繁盛一時,就因為它們在當時是最具開放和兼容的。這種優勢一旦喪失,隨之而來的,便很可能是無法避免的衰落。比如揚州、泉州和蘇州的繁華就已成明黃花,而堅持粵語文化的廣州,如不改弦更張,加強開放和兼容,則恐怕難免落伍之虞。

在這方面,深圳的優勢極為明顯。

事實上,開放和兼容,正是深圳這個沒有方言、說普通話的新興城市的格。自建市之起,深圳就沒關過門。或者說,它本來就是充滿自信的中國人有意打開的門。從這扇開之門走進來的,不但有國外、境外的資金,也有他們的科學技術、管理經驗、經濟模式、營銷理念、運作方法等等,比如企劃、ci、廣告、公關、信託投資、有償轉讓、分級管理、經營預算、品牌戰略、股票證券之類。只要是好東西,深圳都來者不拒,一概接收。一時半會拿不準的,也允許試。生活層面的東西,就更是少有忌。新服裝、時髦髮型、西式婚禮、境外旅遊,在深圳都大行其道。桑拿浴、保齡球、高爾夫、夜總會、bar、pub,這些現在已為國人逐漸悉、先前卻聞所未聞,或只在電影裡看過,在老上海的故事裡聽過,卻不曾或不敢嘗試的東西,在這個城市也最早登陸,並風行一時。

深圳也是兼容的。活躍在深圳這個大舞臺上的,並不是一個成份單一品類單純的族群。改革者、投機商、文化人、陰謀家、暴發戶、打工族、淘金者、江湖幫、皮條客、經紀人、創業者、漢、科技英、企業老總、白領僱員、街頭攤販、坐檯小姐、江湖騙子,可謂無奇不有。各人等,魚龍混雜,階層甚多,差別很大。但,無論是財大氣的香港大富豪,還是克勤克儉的他鄉打工妹,是老謀深算的外國金融家,還是初涉商海的內地大學生,都在這個城市有一席地位,有自己的生存空間,而且活得如魚得水。

開放和兼容也是深圳人的共識。1995年9月,《深圳商報》的《文化廣場》週刊創辦之初,即表現出一種開放兼容的氣度。他們的口號是”共同的園地,不同的聲音“。學界英、機關幹部、公司文員、打工一族,都可以在這個園地暢所言,而無庸顧慮所言是否當,所說是否準確。的確,一個開放兼容的城市是不會單調到只有一種聲音的,就像氣勢恢宏的響樂不會只有一個聲部或只用一種樂器演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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